曹操突然觉得这座破房子里的气氛十分恐怖:堂外躺着一具尸体,堂内坐着一个活死人!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熬过这几天的。
曹洪擦拭着曹鼎的尸体,用一块湿布抹去血迹和污痕。擦着擦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我受不了……这帮禽兽!”随着喊叫,他竟从曹鼎肋下抽出一支两寸多的钢针来!
“妈的!决不能便宜姓段的。”曹洪叫嚣着拔出佩剑,“我要将王甫、段颎这两个老贼千刀万剐!”
一直没有插话的夏侯惇见状,赶忙起身夺过他的剑,抚着他的背安慰。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爹爹,咱们回乡吧!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回去给二叔看病。”
曹嵩摇摇头:“我不能走。”
“走吧,再这样下去,孩儿怕您受不了。天也越来越冷了。”
“我没事。”曹嵩喘了口大气。
“您这又何苦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是放不开,是没有退路了。咱们曹家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绝不能因为宋家的牵连一个跟头栽下去。真要是不能官复原职,后辈还指望谁?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呀!”曹嵩一咬牙,“我不能走,绝对不能走,我要把咱们失去的东西夺回来!”
“您有什么办法吗?”
“曹节……现在只有靠曹节了,我得设法买通曹节,让他帮咱们洗脱罪名官复原职。”
曹操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父亲原指望脚踏两只船,一边和宋氏结亲,一边党附王甫。谁料到最后宋氏覆灭、王甫反目,落得个双脚踩空。可被王甫害了还不算完,他又要去巴结另一个大宦官曹节,二次吮痔献媚,再受屈辱。虽说是为了后辈儿孙,但这样不顾廉耻的出卖脸面,真的值得吗?
这时楼异和秦宜禄回来了,曹鼎的棺椁已经置备妥当。曹嵩点点头道:“孟德,明天你们仨还有楼异带着尸体走,把宜禄给我留下。这小子能说会道脑子快,我各处走动还用得着他。”
曹操见他如此坚定,也知道阻止不了,看看痴呆的曹炽,道:“二叔也随我们回去吧,他这个样子留下来也帮不上忙,回到家见见儿子,他可能还能恢复。”
不知道为什么,曹嵩用一种厌恶的眼光瞅着曹炽,好半天才冷笑道:“如此也还……你二叔一辈子谨慎小心,到头来却还是获罪罢官九死一生,他这是吓傻了!这病治不了。”他说这话的口气不是同情,而是挖苦。
曹操浑然不觉,仅仅安慰道:“没关系,咱们死马权作活马医,治好了对子孝、纯儿他们有个交代,治不好也算尽心尽力了。我最担心的还是爹爹您,您千万别苦了自己……”
曹嵩甚感宽慰:不管怎样,父子天性,儿子终归还是对我牵肠挂肚的。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我才不会像你二叔这么没出息。谁叫我指望不上别人呢!”他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呆傻的曹炽,徐徐道:“只有我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横下心来救大家。”
曹操觉得老爹挑自己的不是,赶紧许下承诺:“待孩子回去将四叔安葬,马上回来陪您。”
“不必了……”曹嵩说到这儿,突然道出了一句谁都想象不到的话,“从今起你是你我是我。如今我又要舍着脸去钻营,你要是陪着我连你的名声也坏了。”
“爹爹,您这样讲话叫孩儿如何为人呀?”曹操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故意挖苦。
“哼!莫看你是我儿子,事到临头才知道,你面子比我大得多呀!”曹嵩说着站起身,“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桥玄前不久告老辞官了。”
“哦?老人家还是走了……”曹操心中一阵失落。
“他临走之前来看过我。”
“来看您?”曹操不敢相信。
“是啊!他虽然来看我,但为的全是你。”曹嵩从书柜里取出几卷书,“这是他给你的书。”
曹操接过来一看:“《诗经》?”
“这不是一般的《诗经》,是东海伏氏注解的。他知道咱家坏了事,特意叫他弟子王儁到伏完那里求来的。”
曹操知道,琅邪伏氏,乃经学世家。其显赫名声一直可以上溯到汉文帝时代的伏胜。伏湛更是帮光武帝刘秀打天下的元勋之臣。如今伏湛的七世孙伏完,娶了孝桓皇帝的长公主,乃正牌子的国之娇客。该家族批注的《诗经》是公认的正解,也是朝廷征召明经之人的依据。
“你知道桥玄为什么要送你这套书吗?”曹嵩又坐下来,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他这是为你起复创造机会。”
“起复!?”曹操眼睛一亮。
“他辞官前曾上疏朝廷,提议征召明晓古学的年轻才俊,并赦免蔡邕之罪,叫他来主持征辟,将熟知《古文尚书》、《毂梁春秋》、《诗经》的宣入京师,若有才干直接可以当上议郎。你想想吧,桥老头为了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呀!”
曹操顿时哽咽住了,顷刻间桥玄他老人家对自己的关照和鞭策全都涌上了心头,泪水在眼圈里转着。
“他和我聊了很长时间,谈的都是你的事。那老家伙还真是臭脾气,一开口就直言我是宦官遗丑!真是个倔老头!”曹嵩说着说着笑了,“但是他的话打动了我,他说我不管花多少钱、托多少人情,只能给子孙买来官,却不能给子孙买来好名声。他说得对!所以,现在只有靠你自己了,靠着勤勉,靠着钻研古学,才能改换别人对你的看法,这也是改换别人对咱们曹家的看法!那书你一定要好好读,咱们曹家改换门庭洗雪前耻的大任全靠你啦!小子,勉力吧!”
曹操捧着书,已经泪眼蒙眬。
“哼!你小子也知道哭……”曹嵩冷笑一声,“带着这书,回去好好学,不到朝廷征召,绝不要到洛阳来找我。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还是脚踏两只船。你听见没有!这可是咱们曹家的大事。”
“孩儿我记下了。”曹操擦擦眼泪,他对父亲脚踏两只船这种说法,还是觉得很别扭。
“还有,如今你在小一辈中年龄最长,记得要和兄弟们相处好。我也盼着你的兄弟们能够帮持你、维护你,成全你的功名。毕竟是同宗兄弟嘛!”曹嵩这几句话虽是对儿子说的,但这会儿眼睛却看着夏侯惇。
夏侯惇会意:虽然没直说,但他总算是承认了。
曹操也明白了,马上补充道:“不但族里的兄弟,对于元让兄弟他们,儿子也还要多多倚仗。”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曹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明天一早,你们就起程吧。”
曹操觉得自己跟冬天似乎有缘。两年前往顿丘赴任就是冬天,现如今载着四叔的棺椁回家,又是在冬天。虽说这次比顿丘那一回的车马脚力强得多,但是载着尸体,又带着痴呆的二叔,这一路的行程实在是令人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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