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接着问:“先生自以为是哪一等?”
魏讽笑道:“在下虽出身寒微,却有大略建功之志。”言下之意是自诩为第一等天下之士,口气不小。
曹丕还要再听,鲍勋却在后面拉扯他衣襟,只得蹑手蹑脚退出,鲍勋贴着他耳朵谏道:“将军贵为王子,岂能行此窥探之事?实有悖君子之义。”
曹丕打心眼里腻味他这榆木脑袋,又不敢声张,只得摆手示意他闭嘴,却再不敢进去,就站在门外聆听。里面议论一阵,又不知谁拿出篇文章请魏讽品评,只听那人念道:执法之吏,不窥先王之典,缙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于讲堂之上,游于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祛其所蔽,吏服雅训,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
曹丕一听就知是王粲新写成的《儒吏论》。曹魏治国儒法并用,何夔又招徕不少儒士为官,因而曹操授意王粲写下此文,辨析儒士与吏员各自优劣,遍示百官,希望“吏服雅训,儒通文法”,调和两派关系,使他们共为曹魏效命。听到这篇文章,鲍勋也不禁来了兴趣,倒想听听魏讽对选官之法有何评论,竟不再啰唣。
哪知魏讽剑走偏锋,不谈立意如何,只道:“好文笔,好文章。”有人问好在何处,他道:“昔日大王经营关中,王仲宣作《三辅论》;大兴屯田,他写《务本论》;如今何夔改易选官,他又作《儒吏论》。能洞察大王之心,承风草拟箭无虚发,自然是好文章!”
这番话不甚入耳,虽是称赞之辞,却隐约讽刺王粲媚上。王粲两儿子在场,岂能坐视不理:“先生此言何意?”声音中大有愠意。
“二位公子休怒,在下并无贬损之意。”魏讽不慌不忙道,“昔日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世间又有谁认为司马相如、扬雄谄媚?以在下之见,为臣者投帝王所好,非但不为错,还是极好之事。”
此言一出不但阁内鸦雀无声,连曹丕、鲍勋都面面相觑,这真是奇谈怪论。虽说臣子称颂帝王不至于一概斥为小人,但终究不是露脸的事,魏讽却以此为德加以褒扬。他道:“君者,治天下者也;臣者,君之股肱肺腑,君臣本为一体。为臣者蓄良志于胸,若不得君之信任,难登其位难谋其政,上不能安朝政,中不能遂志愿,下不能贵己身。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策,不能与君和谐相处,罢官失位乃至祸福不测,又谈何治天下?”
这话也有道理,王粲二子不再发难了。却听刘伟笑道:“你兄弟不要插言。子京兄,今州郡当政者多颍川之士,似我等之辈虽有满腔才志,难登要职,何以开报国之门?”
曹丕没理会,陈群心思雪亮——刘廙兄弟曾居荆州,后来投曹;王粲本刘表麾下;宋衷开荆州官学,一派经学之祖。怪不得今天来的多是荆州后辈,原来这帮人嫌我们颍川士人挡道,跑这儿问计来了,顺便还能巴结临淄侯。
只听魏讽回答道:“天下士人大道皆同,唯术有小异耳。人言君臣际遇难求,王仲宣难得正因如此。侍中之官甚是难当,干得好旁人唤你一声‘常伯’,干不好世人讥为‘提虎子’(虎子,即夜壶),王公不失正道风雅,又不忤上意实是万难。倘在座诸君皆能投主上之意,何愁不得进位?君子本于道,亦当精于术也。”
阁内之人纷纷附和,阁外却有人不以为然,鲍勋嘀咕着:“什么君臣际遇?分明是助长谄媚逢迎,兴幸进之术!”
曹丕没想这么多,只是朝鲍勋瞪了瞪眼睛,示意他别作声。阁内之人热衷于话题,根本未察觉,有人放胆直言:“郑庄公克弟固位、吴起杀妻求将,莫管如何得权得势,只要身登高位后能行善治,又有何不可?”
魏讽却道:“言之易,行之难。人君不同,能施之术亦不同。昔韩昭侯醉卧而寒,有典冠者加之以衣,觉而问之,知典冠爱己也,以越职之故治其罪。卫国之骖乘者,见御者之过,从后呼车,因有救危之义不治其罪。骖乘之呼车,典冠之加衣,同一意也,然于韩有罪,于卫为忠,所得不同,概因为人君者心智不同也。商鞅三说秦孝公,前两说不听,后一说立成;皆因前两说乃帝王之论,后一说霸者之论也,秦孝公之世欲图中原霸业,何用帝王之道?合幸则进,不幸失之。陈蕃、胡广皆为上公,一人诛死一人寿终;张温、段颎俱为名将,一留美名一遭诟骂,皆所用之术不同耳。”
且不论魏讽论调如何,他精于诗书又谙熟古今史事,能化人言为己论,信手拈来出口成章,又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似乎再歪的道理到他嘴里都堂而皇之,这也是一路本事。不过光武中兴以来,士人以德为本遵行正道,即便到桓灵衰颓之际,后生之辈尚思矫正君过,何尝有人公然谈论如何幸进取巧?如今却不同了,曹操、刘备等人的崛起颠覆了传统,年轻人变了,变得功利世故,变得不择手段,这就是旧道德崩溃之时造就的一代新人。
“未知先生以为当今魏王何等人也,欲图进身当施何术?”
“我得相国辟录,还未及觐见大王,不得妄言。”魏讽还算知道深浅,适可而止。
有人恭维道:“以先生之才,若面见大王必得重用,到时候莫忘我等荆州后生。”
有人插言:“何待日后?少时还劳先生在临淄侯面前替我等美言。”
还有人道:“先生论事鞭辟入里,未知有何独到之学?”
魏讽洋洋自夸:“我修舌辩之术。”他倒毫不隐晦,“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疾者胜;顿刀短矛,手足缓者负!舌乃文人之利器,故而当仿苏秦、张仪、蔡泽、骊生,内修学识外利口舌,仕途方有所成……”
鲍勋敦行正道品性憨直,早听不下去了:“此人空负其名,不过一奸邪左道之徒,不见也罢。”
曹丕只轻蔑一笑:“奸邪左道倒不一定,只是口舌厉害。家家贩私盐,必定没人买。若人人思左道幸进,反倒使专心做事成了捷径。仕宦得失皆在我父掌握,岂是他一介文生所能忖度?即便伶俐如孔桂又能如何,驸马都尉不过是分管车架之官,真正的国之大政轮得到他参与吗?仅凭谄媚小术就想跻身朝堂,也忒小看我曹家父子了。”
陈群所思更不同——人言魏讽学识渊博志向高远,今日一见不过尔尔,只是练就一张舌灿莲花的利口罢了,若不因为他是沛国人士,钟繇焉能另眼相看?刘伟他们年轻没见识,竟被这厮纵横捭阖之术唬住,还指望荆州之士主政曹魏,岂非梦话?荆州尚在孙刘之手,你们这些人连根基都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比及我等中原望族?陈祎、文钦到底是武人,瞧不透子午卯酉,身为帝王乡人好好当差就是了,跟这帮人瞎掺和什么?一群糊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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