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今天够憋屈的,不想让这帮弟弟再捣乱,朝荀纬使个眼色。荀纬会意,手捧卷宗上前:“启奏殿下,我等奉太子之命整理《新书》文稿,重新分篇定卷。此乃首卷,大王之家传,恳请过目。”
“呈上来。”曹操对此事倒挺关心。
“儿臣告退。”果不其然,曹植等众兄弟都起身请辞。
曹操接过书简:“子文远征而归,你们随他去拜见夫人。”又特意看看曹丕,“你也去。”曹丕欲言又止——自己费劲巴力要给父亲编成这部书,可连句褒奖的话都没有,本还想向父亲解说编书之心得,看意思他根本就不想听。曹丕无奈,只得跟着兄弟们去了。
曹操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审这篇曹氏家传,却只读了两行便指道:“此处不好,给寡人改!”荀纬等忙凑上观瞧,见是“汉相曹参之后”这一句,说的是祖先源流。这怎么改?改这句不成换祖宗了吗?
曹操敲着桌案道:“改成‘曹叔振铎之后’。”
曹叔振铎乃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姬振铎,西周初年分封曹国的首任国君。不过曹国封地在兖州山阳郡,曹操家乡却在豫州沛国,若说曹家是名相曹参之后还有可能,说是曹国贵族后裔就太牵强了。其实自曹操曾祖曹萌那代往上便是土里刨食的白丁,无官无爵,即便真是曹国后裔也无从考证。
荀纬、王象不解其意,仲长统却心中了然。曹家是要篡夺汉室天下的,曹参虽为名相,可终究是汉室之臣,被汉高祖喻为“功狗”,自诩曹国贵族就不一样了。曹国出于姬姓,乃周文王之后,相较而言刘邦不过泗水一亭长,这样一比曹家的血统不就高过刘家了吗?再者曹操一族以宦官起家,时隔多年难掩瑕疵,难入世家望族法眼。现在曹操把周室后裔抬出来,无疑是向他们宣告——你们不是自诩正统、倡导儒学吗?我曹家就是周室正统,这等身份还不配领导你们?不论是真是假,曹操想出这种办法提升家族地位实是用心良苦。昔日董卓自诩董太后族侄,如今曹操自称周文王之后,这便是寒门浊流之人的无奈。
让改就改呗,仲长统亲自操刀,用墨笔勾去,在旁重新写,曹操接着往后看,再未发现不如意之处,最后点点头:“就这样吧。以后宗庙祭祀一律称寡人祖先为曹叔振铎。”他心血来潮一句话成了定制,可笑宗庙里供的曹萌、曹腾、曹嵩,死去多年竟换了祖宗。
荀纬又奏:“大王家室秉承名……”他想说“名臣”但又一琢磨祖宗已换了“君”,赶紧改口,“秉承明君遗祯,治天下二十余载,名为匡扶实为开创,为一世表率。请大王再题一诗,述平生之志、为政之道,续家传之末,教谕后世子孙,不忘祖德。”这树碑立传的主意是曹丕想出来的,本欲亲口说出博父亲欢心,现在只得由荀纬代劳。
曹操果真笑了:“你们想出这等主意,倒也别致。”他搦管沉思,何以用诗述为政之道——须知这不是简简单单一首诗,要传之子孙,而他子孙不就是后世帝王吗?这不啻为教谕后辈帝室的祖训。他潜心凝思:我奔忙一生究竟要创造怎样一个世道?
蹙眉半晌,忽然提笔写道:天地间,人为贵……
只写了这六个字,曹操倏然停笔。
荀纬、王象不禁对望一眼——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王必是一时匆忙写错了。但臣子不敢指斥君王之非,两人佯作不悟。
说来也怪,仲长统半日不言不语,看到这六个字却精神一振,抬起头,无比崇敬地仰望着曹操:“写得妙!接下来呢?”
曹操茫然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面露苦涩,手腕轻轻颤抖,时隔良久竟发出一声叹息,继而稳住手腕写道: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仲长统一见这八个字,神往的眼光又黯淡了,也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曹操再不犹豫,奋笔疾书:
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于铄贤圣,总统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狱。
有燔丹书,无普赦赎。皋陶甫侯,何有失职?
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劳民为君,役赋其力。
舜漆食器,畔者十国。不及唐尧,采椽不斫。
世叹伯夷,欲以厉俗。侈恶之大,俭为共德。
许由推让,岂有讼曲?兼爱尚同,疏者为戚。
(曹操《度关山》)
一挥而就,曹操把墨笔往旁边重重一拍,王象立时赞道:“好!古人云,‘举网以纲,千目皆张;振裘持领,万毛自整。’大王以圣贤为纲,仁义掣领,倡爱民、勤政、尚俭之德,真不朽之业也!”他把这些历代帝王都曾宣扬,又由曹操临摹一遍的话喻为不朽,显然言过其词。
荀纬见地更高一层:“墨子曰,‘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又曰,‘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古者儒墨皆为显学,却若泾渭参商。大王以儒化墨,合两家之精髓,实是难得。”
曹操捏着眉头,似是完成一件极为耗神的差事,疲惫地摆摆手:“寡人想静静,出去吧……”荀王二人知他近来愈加喜怒无常,赶紧收起书简施礼而退。
“公理,你留一步。”
“诺。”仲长统似乎早料到他要留自己,站在那里动都没动。
仲长统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知道曹操会找他谈话,调他来邺城为的也就是这一天,他也期望着这次交谈——因为他也和曹操一样,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对方这半个知己。
曹操否定天命,他也否定天命,称得起是知己。但曹操否定天命是欲破他人之天命,树己之权威;仲长统否定天命则是有感千古兴亡之轮回,欲究来世之盛衰。一个是意图问鼎天下的君王,一个是醉心世间教化的文人,完全是两条道上跑的马。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仅是利用了仲长统和他的《昌言》,利用了抨击天命、忠君之说,但即便是这种利用也足以让仲长统感到慰藉。因为对于他这个出身寒门又独执异论的人来说,这世道太孤独,没人理解他,更不要期望什么赞许,二十年来他遭遇的只是冷眼和敌视;能有曹操这样一位君王重视他,利用他,在他看来已大喜过望。
曹操并没正视仲长统,茫然低着头,似是疲惫至极:“记得十三年前寡人初定冀州,你论及袁氏为政之失,今日看来寡人为政比昔日袁绍如何?”
“臣不敢言。”
“但言无妨,说好说坏寡人无怪。”话虽这么说,曹操却未与他有一丝眼神交流,甚至有些害怕与他对视——天底下没人能比仲长统更了解君王和权力的真面孔,在他面前曹操毫无神秘可言。
“诺。”仲长统深施一礼,缓缓道,“以在下观之,大王如今之政与昔日袁氏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耳。”这话大胆犯上,却一语中的——如今曹魏之政已转而以世家大族为本,以儒家经学为教,与当年袁绍有何不同?只不过那些豪强大族还不那么猖獗,还不能左右曹魏国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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