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您老人家担着干系呢,都怪我们不懂事。”侍卫瞧他小小年纪急得面红耳赤,都拿他取笑。
严峻迈步就要进帐,典满忙扯住:“不可不可,大王有言,梦中好杀人,你留神性命。”
“哼,我才不怕呢。”严峻还当是玩笑,朝他做个鬼脸,悄悄钻进帐去给曹操盖被。
典满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严峻是内侍近人,大王睡得再糊涂,总不至于误认他为刺客吧?与众人说笑两句,揉揉眼睛继续站岗,哪知忽闻帐内一声大喝:“何人行刺?”众人一惊,回头看去——曹操竟眯着眼睛爬了起来!
严峻吓得跌坐在地:“是奴才我,给您盖……”
曹操哪听他解释,转身取下挂在榻边的青釭剑,“锵”地一声,拔剑而出。
严峻虽伶俐,毕竟是少年,怎知曹操心术?这时他若拔腿就跑,往人多地方扎,曹操正在“梦中”也不便追;可他敬重大王如天,自以为“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便不敢逃避,爬在地上不住磕头央求:“小的惊驾有罪,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曹操哪里肯听,凶神恶煞举剑便刺,众侍卫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不敢劝更不敢拦,只能在外看着。典满疾呼:“还不快跑!”严峻这才想起跑来,但为时已晚,刚转过身来,曹操已伸左臂勒住他脖子,紧接着右手青釭剑一送,后心进,小腹出——可怜严峻小小年纪,惨叫一声,呜呼哀哉!
宝剑一抽,死尸倒地,喷出的鲜血溅了曹操一身。众侍卫眼巴巴望着这个白发魔鬼,饶是厮杀汉子也吓得连连后退。曹操却瞅都不瞅他们,青釭剑一抛,倒在榻上继续睡大觉,不多时便响起鼾声。典满手足无措——大帐里躺具死尸,当然得弄出来,可大王还睡着,过去拖尸体,万一大王又要杀他们怎么办?有心高声叫醒又怕惊驾;他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杀了人,万一赖到他们头上,怎说得清?
典满似热锅上蚂蚁般绕了两圈,才稳住心神:“赶紧把许将军、陈长史他们都叫来,快去快去!”
哪还用他们叫?又喊又叫早惊动众人,许褚、陈矫、杨修等接踵而至,见严峻倒在地上,血还汩汩流着,连军帐都染了,不禁悚然;典满一头冷汗向他们解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无人敢惊驾,大伙一商量,干脆互相壮胆,齐声呼唤:“请大王醒转……大王醒转……”
“嗯……”曹操这才长吁一声缓缓睁眼,扭脸看见地上尸体,忙爬起身来,“怎么回事?何人杀我内侍?”
群臣尽皆不语——谁好意思直言?
曹操满脸诧异,再次喝问:“何人害我内侍?有刺客吗?”说罢低头,才见自己浑身血迹,恍然大悟,“莫非……哎呀!”他扑在严峻的尸身前,“寡人再三告诫,梦在疆场恐有杀人之事,你这孩子怎还敢近前?无缘无故害你一条性命,此乃寡人之罪也……”他顿足捶胸悔恨至极。
众侍卫交头接耳:“大王梦中杀人之事果然不虚,以后得小心,千万可别靠前了。”
群僚见他自责不已,也便不再说什么。杜袭出班道:“大王乃无意之失,也是这孩子命该如此。国君不必为一介中涓自责。”
“不错。”孔桂赶紧附和,“小小内侍不足为惜,大王若心有不忍,寻他家人赏些绢帛也罢了。”在他看来严峻的死甚至是好事,今后他又可以时时凑在曹操眼前,眼下不失宠,便还有回旋的余地。再不齿孔桂的人这会儿也不便反驳,都点头称是。
“唉!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懂事,夫人也很喜欢。若非穷困人家之子,焉能阉割入宫?真是命运不济……”曹操抚着尸身又叨叨念念好久,才起身道,“好好收敛了吧,速派人寻他家人,寡人定要重重补偿。”
两军征战没什么上好棺椁,六块板钉个匣子就不错了,曹操又在棺内塞了不少黄白之物,这才准下葬。群臣见大王哀伤,纷纷陪着送葬——想来严峻不过一内侍,死后有此殊荣倒也难得。军事无常不敢走远,就在大营以西寻一山林俨然之地,刨坑埋了。
众侍卫都跟严峻混得挺熟,兔死狐悲难免伤感,有的还掉了几滴眼泪。司马懿却觉此事可疑,但不敢多言,再看陈群、陈矫等都默然不语,似乎也明白曹操心思,却谁也不点破。其他人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唯有杨修伏于坑边嗟叹不已——傻小子,你死得真冤枉,大王疑心甚重,唯恐侍从心怀不轨,故梦中杀人恫吓众小,不欲有人趁他入眠之际靠近。你不明白帝王心术,这不是自投罗网、与人作法吗?
杨修身为主簿也是近臣,没少与严峻打交道,知这孩子死得屈,不免有些动容,抓了把土扔进坑中,一时情谊所致,随口叹道:“好糊涂,大王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说来也怪,曹操虽上了年纪,听别人背后闲言却听得越来越发清楚。杨修这话声音不大,却正好传到他耳中,不禁冷森森瞥了杨修一眼,未加理会,心中却已动了杀意……
傍晚来临暑气消退,小雨停了,山里渐有些凉意。施过针灸,曹操略感舒适一些,烦躁心情也平复许多,在许褚、孔桂等护卫下再度登临南山。这次他并非要观察敌阵,只想趁着凉快看看山间风景。
曹操猛然想起三年前平定汉中时也曾与张鲁共登此山,那时的他一副胜利者姿态,指点江山傲视群雄,称赞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埋伏奇袭有虚有实,非真英雄不能驾驭。现在看来这话果真应验了,惜乎驾驭险地的英雄却不是他,而是昔日叛徒刘备。
夜晚将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峭壁凌崖似被磨去了棱角,幽深密林像是蒙上了帷幔,羊肠小道、怪石深谷也都消失在昏暗之中。时而有几只鸟雀翩翩飞过,寻觅着栖息之处;草窠间夜虫也开始鸣叫,随着天色越来越黑,萤儿在林间飞舞腾绕,放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一时间曹操忘了自己身处战场,竟感到一丝温馨恬静……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或许他离开邺城时还决心做最后一搏,但此刻他真的已经厌恶战争了。他老了,而且疾病缠身,战场早已不适合他了,像他这等年纪应该静下心来享受恬淡的时光。可是无论命运还是他内心的执著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实无名的皇帝,他注定还要为自己的政权而拼搏。但现在他累了,不愿再无休止地思考下去,只想安享此刻的宁静。
不过,即便这种宁静他也没享受多久。随着夜色渐黑,对面敌营陆续燃起了篝火,耀眼的火光不一会儿就显现在各处山头,仿佛悬浮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令人目眩,把最后一缕温馨也冲散了。曹操无奈摇头,孔桂道:“天黑路不好走,就算敌人上不来,遇到狼虫虎豹也不好,大王还是回营吧。”
下山的路曹操走得很慢,不仅因为他腿脚不便,更重要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恶军营了,厌恶人多烦闷,厌恶没完没了的军报,而且眼下的仗又打不赢,士兵私下里颇有微词,只要一走进辕门他便不由自主皱起眉头。许褚、典满一左一右护持,孔桂摸黑走在前面,让曹操把手搭在其肩膀上,一行人慢慢吞吞,几乎是背着曹操下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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