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帐时李珰之早在里面等着,一见他进来,立刻跪倒谏言:“大王未用晚饭就去攀山,这怎么得了?要以身体为重、社稷为重!”严峻死了,他又接过了伺候曹操饮食的差事;这位医官更琐碎,干脆收拾东西跟侍卫们住到一起,时时关注曹操起居,就溜出去观观景致这会儿工夫,李珰之就稳不住了。
曹操既嫌他烦又离不开他,只得点头称是。庖人早把膳食准备好了,都在土灶上温着,李珰之一声招呼,一样样端上来。如今的曹操不比当初,当了君王战饭也简慢不得,有荤有素七八样菜摆满帅案。曹操本就没心思吃东西,又见这些菜冒着腾腾热气,更没胃口了:“可有凉爽之物?”
李珰之却道:“凉爽之物虽然利口,却需脾胃克化。今大王之症乃是虚火旺而内实弱,还是用温热之物好。”
曹操见有一盘野兔肉,料是士卒在山里猎的,举箸欲夹。李珰之又道:“大王喜欢吃肉是好事,但鱼生火肉生痰,适可而止别多吃,吃多了对您的病有弊,待会儿我去跟庖人说一声,以后给您上肉禽皆改小盘。”
听他这么说,曹操不禁蹙眉,连吃肉的心情都没了,转而夹了一筷子青蔬填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却觉没滋没味:“太淡了。”
“在下命庖人少放盐巴。滋阴清热,饮食宜清淡,这对您的病也有好处……”
“不吃了!”曹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生气了,“寡人一国之君,天下事岂不由我?难道吃什么东西却做不了主?你忒狂妄了吧!”
李珰之又跪下了:“小人一介医吏,自不敢忤大王之意。但大王万金之躯干系家国,唯善养贵体才能安定四海。小人斗胆为之实是出于一片忠心,唯天日可鉴。请大王以身体为重、社稷为重啊……”
吃不吃盐都能扯上社稷,曹操哭笑不得,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起来。”心下不免懊悔,早知如此不该杀严峻,如今连顿合口的饭都不能吃,这也算报应吧。
曹操又拾起筷子,却见李珰之又瞪着两眼瞅他夹什么,实在有些怵他了,便道:“你也没用饭吧,去吃吧,这边不必你关照了。”
“大王趁热吃,我去给您煎药……我特意叫厨下给您炖了鸡汤,加了些茯苓、当归等物,一会儿您多进一些。”李珰之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车话,这才施礼而退。
曹操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撂下筷箸,在帐内踱来踱去,回头间目光又落到帅案后挂的羊皮地图上。既在军营,想不考虑战事也不可能,但眼下还能怎么办呢?地图上南郑等城不过是几个小圆圈,而东南西北都是墨笔勾画的起伏群山,把城池衬托得分外渺小——就是这可恶的地势,搞得曹操犹豫不决。
战不能胜,攻不能取,这场仗已没必要再打了,而且曹操的身体和心智也难以支撑了,撤军是迟早的问题。而现在费脑筋的是,汉中还有没有必要继续驻守?这地方本就处于山区地薄人少,当初又迁走一批五斗米教民,几乎没什么百姓了,更谈不到赋税田课,完全冲着它是蜀中门户才派兵屯驻。可就眼下局势来说,刘备控制南边路径,曹军占着这地方也无法南下;反之,从关中输送粮草还要过秦岭,走四百余里谷道才到汉中,费这么大劲仅为了维持几座空城,单以军费而论这完全是赔本买卖。更重要的是,即便想守也未必能守住,刘备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发起攻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稍不留神此地就丢了。何况有夏侯渊前车之鉴,谁还敢孤军镇守?即便能守住,何时才能熬到头?
而舍弃也不好。汉中乃至险之地,当初打赢张鲁就有三分侥幸,刘备又比张鲁难对付多了。一旦放弃何年何月才能再夺此地,再伐蜀中?难道要坐视刘备割据下去?而且西出阳平关就是武都,昔日马超兴风作浪,又与羌氐部落熟稔,有其为虎作伥,武都岂有安稳之日?再者南郑、阳平之地若放弃,那以西的西城、上庸,乃至房陵郡也都难保了,虽说这些地方都委任土豪管辖,并不算曹操直接控制的地盘,但全部放手还是很可惜,也有损威名……
左右为难,该不该放弃汉中呢?
这时庖人把刚炖好的鸡汤端了上来,曹操也琢磨烦了,便坐下来用汤。鸡炖得酥酥烂烂,筷子一碰就散了,汤还很烫,曹操想来一片脯肉吃,哪知用手一撕只扯下一根连着少许肉丝的肋骨。他看着这根鸡肋,觉得甚是可笑,如今汉中的局面便恰似这根骨头,不禁叹道:“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正在这时曹真、曹休来了,立于帐外询问今夜口令——自从兵至汉中,曹操便让这俩子侄分担了中军诸务,也是有意锻炼;如今敌我隔山相对,为防止蜀军细作混入,军中每晚都要更换口令,兵丁夜间营中行走,巡查之人遇见必问口令,答得不对立时正法。
曹操听他们问这个,随口道:“鸡肋。”
“什么?”二人没听明白。
曹操把手中的鸡骨头朝他们晃了晃:“鸡肋。”
二人觉这口令甚为怪异,不过暗号自然越怪越好,也没说什么,领命而去。曹操依旧沉寂在心事中——难道真的只能放弃?他把鸡肋含入口中,反复吸吮着,竭力想在无味中寻找一丝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大黑,曹操还叼着那根鸡骨头愣神,李珰之早把药煎好送了来,一见满桌东西动也没动不禁皱眉:“大王若不用饭怎能喝药?这些菜是在下亲自监工为您做的,都凉了,还是重新热一热再吃吧。哎呀汤也凉了,大王不该如此,要以身体为重、社稷为……”
曹操实在嫌他唠叨,趁他不注意,蹑足溜出大帐,对许褚耳语:“陪孤巡营去。”忙不迭出了中军大寨,躲开那饶舌大夫。
此时已过定更,士兵们也早该准备休息了。灯火却不多,大伙都各觅凉快通风之处,有的人连帐篷都没支,枕着兵刃聊天;一片昏黑中谁也没注意到大王从自己身边走过,穿营过寨间甚至还有哨兵询问口令,借着微弱火把才看清来者是谁。曹操不想打扰大家休息,叫他们莫要声张,自己溜溜达达走进去。
士兵大多睡得很沉,鼾声此起彼伏,瞧得出来这些日子大伙也很累了,有些体质差的水土不服没少受罪。曹操望着这满地枕戈的士兵不禁思忖,如此被动,恐怕大家也不想再打了吧?若众意如此便不可再违,明日就传令收兵,汉中就扔给大耳贼吧……
他一边走一边想,逡巡来至后营。此处紧邻阳平关,最为保险,因此囤着部分粮草,几位不带兵的参谋、掾属也居于此营;曹操依旧没有惊动哨兵,悄悄进去巡查。说来也怪,别的营都安安静静,唯有此处灯火闪耀,隔着老远就见各个帐篷间亲兵进进出出,似是在收拾东西。曹操踱至一座大帐前,见里面掌着三四盏灯,陈矫、杜袭等正整理书简,都捆扎好了往箱子里装,忙得头也不抬。曹操颇觉诧异却也没过问,继续往前走,却见每座帐篷里都在收拾东西,还有人折叠衣服打点行囊;直行至屯粮所在,更觉人声扰攘,管军粮的将军刘柱正指挥士兵把成包的粮草往车上装,拴扎结实,似是随时准备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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