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车至明光宫前,曹操毕竟还要有君王的体面,在车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衣冠下车;卞氏也早已拭去眼泪。老夫老妻由内侍搀扶着下车,还在抬头瞻望仪门,又闻不远处士兵有呵斥声:“哪来的野老?没见来了贵人吗?绕开走!”
曹操毕竟没乘王驾,卫兵这么训斥行路百姓似有些不公,便想叫他们收敛,哪知侧目一望,那被拦住的老叟竟是杨彪——此时杨彪已年近八旬,白首皓髯,弯腰驼背,双眉耷拉着,手里拄着根青竹杖,不住唉声叹气。
杨彪闲居长安,近来又丧子,时常心中愁烦街上散步,不料今日与曹操不期而遇。若杨彪得知曹操到来,必定关门闭户,怎能与杀子仇人相见?偏巧曹操未曾警跸乘銮,冤家路窄。他不愿见曹操,其实曹操更不愿见他,见面说什么?况且因惑乱军纪之罪处死杨修,现在自己却撤兵回来了,脸上好看吗?
四目相对僵了片刻,还是曹操不尴不尬先开了口:“明公清瘦了不少啊。”这本是句客气话,但此刻说出却不甚合适——你不把人家儿子杀死,人家何至于这么憔悴?
杨彪混沌的老眼闪过一丝怨咒的光芒,嘴角皱纹轻轻抽了几下,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苦笑道:“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说罢再不瞅曹操一眼,拄着竹杖笃笃去了。
先朝孝武帝宠信匈奴王子金日磾,他儿子也受到武帝宠爱,养于宫中用为近臣,后来其子与宫女淫乱,金日磾一怒之下将儿子杀死,后人往往称道金日磾大义灭亲,有先见之明,能为家族消弭祸患。杨彪自称“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自是冲着曹操先前给他写的那封信说的,什么若不处死将延足下尊门大累,巧言令色虚伪至极。
曹操心下茫茫然有些不是滋味;卞氏自然瞧得出来,忙搀扶他迈入宫门。长安宫中虽陈设简略,倒也空旷好纳凉,一应盥洗卧具早就备好,草草进些饭食,在李珰之一再唠叨下又灌了碗汤药,曹操躺下歇息,叫众夫人也各自安歇,连内侍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自严峻死后,这些寺人一见曹操睡觉,莫说上前照顾,连这屋都不敢停留!
一路奔波本已疲乏,可这会儿曹操又失眠了,只要一闭眼就看见丁氏的背影,反复萦绕忘也忘不掉,这个遗憾已终身无法弥补;推枕辗转间又不禁想起杨彪。杨家虽为四世三公,现在也跟败落差不多,杨彪这耄耋老叟也不可能掀什么风浪,倒是方才那番话招人同情。他时至今日还在为曹昂伤痛,却亲手扼杀别人的子嗣,还写下一封挖苦人的信,这事做得太差劲了。自己这六旬老翁尚舐犊情深,何况八十老叟,情何以堪?
曹操再无睡意,披衣漫步,寺人侍卫欲过来搀扶,却被他斥退,独自一瘸一拐在破败的宫廷里转来转去。夏日午后骄阳正烈,越发晒得心绪不宁;不知不觉走到殿西一处偏阁,正是卞氏暂居之地,百无聊赖手挑碧纱帘向里观望,卞氏正斜坐案前搦管沉思。
曹操跟卞氏过了一辈子,从不曾见她写什么东西,也不禁好奇,悄悄溜进去凑到她身边。卞氏早见他进来,却也没说什么,依旧低头思忖。
曹操随之观看,原来是一份竹板手启,上书“汉丞相、魏王妇卞氏致书谏议杨公夫人袁氏”,立时豁然——原来是给杨修母亲的信。
曹操一笑一颦怎逃得过老妻眼睛?卞氏见他闻听杨彪之言面色凝重,便知他心内怏怏。但曹操毕竟好面子,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好对杨家表示愧疚,因此卞氏修书一封给杨彪夫人袁氏,软语抚慰以示补过。这位杨门袁氏也非同寻常,乃汝南袁氏,袁术长姊,昔日嫁与杨家,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卞氏以内眷身份致书杨家内眷,既不失礼数又保全了曹操的脸面,这办法倒妥当。
曹操心内感激,却也不动声色,倒要看看妻子如何做这篇文章。卞氏思考良久提笔而书,虽说写写停停,终究还是圆圆满满写完了。其书曰:卞顿首:贵门不遗,贤郎辅位,每感笃念,情在凝至。贤郎盛德熙妙,有盖世文才,阖门钦敬,宝用无已。方今骚扰,戎马屡动,主簿股肱近臣,征伐之计,事须敬咨,官立金鼓之节,而闻命违制,明公性急忿然,在外辄行军法。卞姓当时亦所不知,闻之心肝涂地,惊愕断绝,悼痛酷楚,情自不胜。夫人多容,即见垂恕,故送衣服一笼,文绢百匹,房子官锦百斤,私所乘香车一乘,牛一头,诚知微细,以达往意,望为承纳。
曹操看罢不住点头——这信措辞甚是妥当,哀哀婉婉深表同情;如果说他先前那封信是堂而皇之结怨气,卞氏便是卑躬屈膝求谅解,相较之下倒比他更近人情。虽说她无正室名分,毕竟天下无人不知她是曹家主妇,能顿首以拜,恳请“垂恕”,也算仁至义尽了。
“没想到夫人有这等文采。”曹操看看书信,看看妻子,难相信这是她写的东西,更难得的是一笔字也珠圆玉润,似是没少用功,他竟丝毫没察觉过。
卞氏自谦:“有何文采可言,不过女人家东西。”
曹操凝望老妻渐渐了然——是啊,天下最有才情便是歌伎,唱的是诗文歌赋,观的是世情百态,怎会做不出文章?遥想四十年前与她初次见面,翩翩丽影、绰约丰姿,一见倾心爱不能释,现如今人老珠黄两鬓如霜,韶光易逝、红颜易老啊!曹操伸手摸着她斑白的鬓发:“妻啊,你这笔好字若不能落于懿旨之上当真荒废了,我封你为后。”
卞氏一怔:“大王取笑。”
“不是说笑。”曹操的语气越发爱怜,“我早该封你为后了,只因丁氏始终让你屈居偏室,真委屈你了。咱孩子都这么大了,若再不给你正位,实在于心有愧。”
“无所谓,我不在乎。”
“不!”曹操断然道,“我已对不起一个女人,再不能对不起你了。”
卞氏焉能真不在乎?她这几十年间有正妻之实,却无正妻之名,嘴上虽不说,心里不知几千几万次埋怨老冤家薄情。
直至今日才圆这心愿,霎时情不能抑,口上虽道:“无所谓,真无所谓……”却早已热泪盈盈。
《易传》有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宫闱规制是礼法的一部分,帝王为一国男子之表率,王后便是一国女子之魁首,谓之“母仪天下,德配坤灵”,历朝历代无不重视立后之事。曹操偏偏例外,屈指算来曹魏建国已六年多,王后位置却还空着。
他之所以这么久不立王后,很大程度是因为原配丁氏,虽然夫妻长期分离,已无感情可言,但曹操仍无法否认丁氏的地位,毕竟她是结发正妻;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有感汉室衰败的前车之鉴。自孝安帝以来造成王纲不振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外戚干政,曹操青年时亲眼目睹窦氏、何氏的权势,而他本人现在也是国丈身份,操纵天子于股掌,怎能不防备自己的国家被外戚擅权?如今太子曹丕三十三岁,曹彰、曹植也年近而立,已不存在子幼母壮的问题,外戚顾虑已削减大半。所以他得闻丁氏已死的消息悲固悲矣,但拭去眼泪后马上决意立卞氏为后,并颁布策命:夫人卞氏,抚养诸子,有母仪之德。今进位王后,太子诸侯陪位,群卿上寿,减国内死罪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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