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中宫无主的尴尬总算结束了,其时正是建安二十四年七月,距卞氏正式嫁入曹家已隔四十年之久,这四十年她虽无嫡妻之名,却早有嫡妻之实,勤勉持家相夫教子,实在不容易;无论是从入门先后论,还是从母以子贵的角度考虑,王后的位置早该是她的,却到今天才如愿以偿,惜乎已是六旬老妪了。王后既已确立,其他偏妃也随之订立,设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五等。环氏、杜氏、秦氏、尹氏或入门甚早子已长成,或容貌靓丽曾得厚宠,皆受封夫人;王氏虽无子,却极得曹操宠信,又过继陈妾之子曹幹,故仅次于环氏等,独享昭仪之位;其下曹彪之母孙姬、曹整之母李姬、曹均之母刘姬、曹徽之母宋姬、曹茂之母赵姬,乃至未曾诞育之姬妾皆有封赐不等。
曹操因立后之事在魏国境内颁布赦令,消息传至许都,天子刘协也不得不响应。卞氏既为曹操嫡妻就成了天子岳母,于是在谏议大夫董昭怂恿下,刘协锦上添花,赏赐王后舆服、彩绢、珠玉等物甚众,装了好几车。
董昭带着丰厚赏赐前往长安,一路思忖不断——刘备既得汉中,只恐十年八年之内撼动不了,而今魏王年迈,天下之事已尽力,也该动称帝的念头了吧?这十年间董昭不知劝进过多少次,连自己都觉得烦了,还落个献媚邀宠的恶名,可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干,谁又理解他的苦衷?
浮想联翩之际车马渐近长安,又在官驿遇见一队东来的人马,皆青旌翻盖,有甲士护卫,绝非寻常之辈。董昭心下诧异,差人询问,原来是卫将军曹瑜、国舅卞秉等众——原来曹丕在邺城得到册封其母的诏命甚为喜悦,无奈坐镇留守不得擅离,却又急于向父母道贺,便请闲居无事的叔公和舅父代劳,谏议大夫贾逵也自告奋勇愿意相随,此举一是贺喜,二来也为营造喜庆冲冲战败而归的无奈气氛,三来更为献上太子一片孝心,免得曹彰近在咫尺日益得宠。
全是贺喜的,众人相见自有一番寒暄,索性合在一处共赴长安。几位都是曹氏亲近之人,一经通禀无不准之理,你谦我让同往参驾;未到正殿,见司马懿手执书简迎面而来。
“哟哟哟,这不是仲达吗?”卞秉最好诙谐,拿后生开起玩笑,“前番还见你在太子府里外张罗,今儿又在魏王跟前凑趣,就属你们司马氏最精明,曹家上下都叫你们伺候好了,八成大王要升你官吧?这两步小跑不疾不徐,脚底生风,瞧把你美的。”
“国舅,我这是急的!”司马懿全无玩笑之意,“刘备越发张狂,竟自称王爵,还让手下一百二十多人联名给他写了篇劝进表,堂而皇之送来长安,说是要进呈天子。荆州关羽又趁势调兵犯我襄阳之地,可把大王气坏了!”
原来刘备夺下汉中,又并东三郡之地,气势愈盛,已不满足屈居曹操位下,于是自称汉中王,建立朝廷,诸葛亮、法正录尚书之事,又立刘禅为太子,公然与曹操分庭抗礼。最值得玩味的是,当年汉家老祖宗刘邦也是自汉中起家,兴刘氏四百年帝业,刘备步刘邦之后,岂不是故意向曹操宣示他也有一统天下之志?
“有此等事?”董昭甚觉惊骇,不容分说抢过表章展开便看:平西将军都亭侯臣马超、左将军领长史镇军将军臣许靖、营司马臣庞羲、议曹从事中郎将军议中郎将臣射援、军师将军臣诸葛亮、荡寇将军汉寿亭侯臣关羽、征虏将军新亭侯臣张飞、征西将军臣黄忠、镇远将军臣赖恭、扬武将军臣法正、兴业将军臣李严等一百二十人上奏:昔唐尧至圣而四凶在朝,周成仁贤而四国作难,高后称制而诸吕窃命,孝昭幼冲而上官逆谋,皆冯世宠,藉履国权,穷凶极乱,社稷几危……
(李朝《汉中王劝进表》)
董昭只看了开头这些署名,竟然笑了:“有趣!”
“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司马懿不免嗔怪这位老前辈。
“我原以为刘备已得蜀人之心,见这表章才知,也不过尔尔。”
“愿闻其详。”司马懿对他的话颇感好奇。
董昭指着这十一个冠首的人名一一解析:“关羽、张飞、诸葛亮、法正、黄忠之流自不必说,皆刘备心腹。至于这头一个署名的马超,虽自诩平西将军,却带着三分客情,他乃穷途末路之人,投靠刘备也未必能得信任,现今武都杂胡又皆迁徙,他施展不出本领,寄人篱下的滋味恐怕不好受吧?”
司马懿觉得有理,不禁点头。
董昭接着说:“许靖乃一老清流,有虚誉而无实才;庞羲本刘璋手下权臣,东州派首脑;射援乃三辅移民首领,也属刘焉旧党。刘备让这三人当他的长史、司马、从事,乃是拉拢人心,树为标榜。至于赖恭,原本是刘表旧僚,受任交州刺史,因与士燮、吴巨不睦,被逐北还,其时荆州已为刘备所据,赖恭无所依仗才投靠刘备。李严也是刘表麾下旧属,刘琮投降之日他逃亡蜀中,被刘璋任为成都令,刘备入侵之时刘璋派他去抵御,哪知他一箭未放反而率师降敌,换得刘备器重……瞧瞧这帮人,除了各方旧党便是失意之徒,可有一人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之士?足见刘备根底不牢,还在玩提拔亲党、拉拢各派的把戏,如此实力有何可惧?”
司马懿心下暗叹——好个董公仁!果真不止劝进那点逢迎本事,天下官场之大,任何旮旯角落竟都逃不过他眼睛,真把人情世故揣摩透了!且不论做事如何,这份做官的本事倒也难得。
一旁贾逵却不住摇头,接过表章叹道:“话虽如此,毕竟刘备也称了王,咱拿他没办法。”这倒是实情,刘备跨荆益二州翅膀已硬,抛开实力不论,汉中王与魏王至少名义上平起平坐,即便曹营不承认也是掩耳盗铃。
贾逵仔仔细细看完,转呈曹瑜之手。曹瑜赧然:“老朽不识字。”转而又给卞秉。卞秉如今是正牌子国舅了,身份非比从前,哪知如此军国大事他看都不看一眼,拂袖道:“我才不管这闲事,别给我看!”他身在曹营一辈子,因曹操压制外戚,有功不赏,有过先罚,至今还只是别部司马,与姐夫赌气称病在家概不问事,这次若非姐姐受封,曹丕磨破嘴唇请他出山,他才不来长安呢。
司马懿收回表章:“这还要发往邺城,请太子和列公过目。在下少陪了,诸位多劝劝大王。”说罢忙不迭走了。
四人都有些咂舌,料想曹操又要发脾气,各自盘算心事,慢吞吞才到殿前——却见殿上挺安静的,曹操斜倚在一张草榻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孔桂在身后不住给他推拿;于禁、朱盖、殷署等将叉手立于西首,曹彰和曹真、曹休也在;东边却有一位长髯士人独坐,乃河东太守杜畿。
曹操见他们进来并没说话,指了指东边的坐榻,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对众将道:“大耳贼称王亦无用,许都台阁握于寡人之手,我不认他这个王,他便名分不正。”
董昭正落座,闻听此言不免苦笑——曹魏称王又岂是天子所愿?你既能称,别人势力大了自也能称,反正现在天子诏书已可有可无,实力决定一切,你不承认人家,人家却也没在乎你承不承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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