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的嘴慢慢张开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呗,你说你革命、我说我革命呗。少勇亲亲葡萄的脸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读点书,写俩字儿。孙怀清谁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说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们说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伙都说……”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给谁家锅里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过大!”
葡萄不吱声了。她老愿意和少勇站一块儿,她愿意听少勇说她懂道理。可她心里懂不了这个道理。就是二大有错处,他有头落地的错处?她要是能想明白该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块各想各的,可不带劲。
“把咱爹枪毙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枪毙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医院去以后,葡萄迷迷糊糊睡着,外头鸟叫时她猛地睁开眼,心里好悲凉:二大要去了,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见几辆大卡车装满人往城外开去。第二天城里贴出布告,说是镇压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恶霸地主。到处敲锣打鼓,志愿军打胜仗了。
史屯人没有赶上看行刑现场。因为里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们不准晚辈去河滩上看尸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们是从外乡来的,专门祭拜他们的一个宗庙,那是一座齐人头高的庙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里人迹稀少,野兽出没,偶尔有人去那里觅草药,看见一座矬子庙宇,像个玩具似的,都心里纳闷,但这里很少有太平日子让人闲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们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庙,不知敬的是什么神。也从来没有人蹲着或爬着进到庙里,看看侏儒的菩萨什么模样。
葡萄这一夜听见狗怪声怪气地低吼高吟,就睡不着了。她走到院子里,看见不远处的坟院里飘着幽蓝的火苗,鬼们今夜热闹着呢。孙家大院改成农会之后,她分到了一个小窑院,有三间北房、一间厨房、一个红薯窖和一个磨棚。这个窑原来是陶米儿住的,她嫁走之后就空闲着,窑洞的墙上、拱顶上贴满年画和小学生的彩笔画,都是年年过年时大家赠给英雄寡妇的礼。窑洞内外都收拾得光鲜漂亮,陶米儿过日子还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树下坐着,一面听狗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养狗,倒没有把谁叫醒。
就在狗们干号时,出了城的大卡车正朝史屯开来。一路不打大灯,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河滩上。天色擦白,公鸡全啼叫起来。这是人们睡的最后一点儿踏实觉,很快就要醒来了。
顺着十八盘风车往河上游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滩地。河水从几块石头里挤过,变得又窄又急,河滩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净是石头,石缝里长着杂树,再就是密密的苇草。葡萄和大卡车几乎同时到达。她卧进苇子丛里,一点点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远,看见一大群腿过来了。有的走不动了,跌下去,就给跪着拖到水边上。
天又亮了一点儿,河水里有了朝霞的红色。雄鸡一个比一个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几千年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一样。雄鸡们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个村子上千只雄鸡一块唱起来,河水越来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样。雄鸡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没刹住声地“呃”的一下噎住——枪声响起来。
葡萄趴在那里,从苇子缝里看见腿们矮下去,后来就是一大片脚板了。枪声不断地响,“砰、砰、啪、啪”,每一响她的心、肝、胆都一阵乱撞。再看河水,开了红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史屯响起锣声。周围五十个村都响起锣声。五十个村都有铁皮喇叭在叫喊:“都去农会啦,看布告!谁家家属被枪毙了,去河滩上认领尸首!没人认的,明儿一早全部集体埋了!……”
葡萄听到锣声就往河上游跑。来收尸的只有她一个人。孙怀清是脸朝地栽倒的,但凭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尸首里也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身上还是那件浅灰旧袍子,里面的棉絮给抽掉了。枪是从背后打来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几乎没染什么血。每个尸首都绑有一块牌子在背后,上头写的有名有姓。这些牌子是为公审大会做的,临时决定不开公审会了,提前一天半执行枪决。
葡萄听见哪儿有人哼哼。她望过去,哼哼又没了。她把孙二大的一只鞋拾回来,给他套上。突然,那脚动了动。她赶紧把手放到孙二大的鼻子下,还有气哩!
“爹!爹!”
孙怀清的喉咙呼噜呼噜地响,响不出一个字来。他其实是看见葡萄了,但眼睁得太细,葡萄以为他还闭着眼。
葡萄马上撕开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缕布就扯下来了。她看那枪伤就在他左奶头下面,没打死他真是奇事。血开锅似的从那翻开的皮肉里往外咕嘟,她先把那缕布压上去,压了一阵子,把自己细布衫子里面的围兜兜扯下来,又撕又咬,连绣花的硬邦地方都让她撕咬开了。好歹她把二大的伤裹上。
葡萄守了一会儿,太阳光从坡顶上露出来。她见二大的胸口有了一丝起伏。她把嘴凑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这回她看见他的眼睛了,里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样,她还是把他背起来,背到苇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干苇草给他盖严实。一会收尸的人来,就是有人留心,也以为二大的尸首已经先给收了。她从苇子里出来又听见了哼哼。她走回去,一个一个地看,万一还有没咽气的呢。她找着了那个哼哼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人高马大,身上还挂个长命锁。见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紧。葡萄想拉他,他浑身没一块好肉,她不知打哪里下手去拉。她数了数,连先打的带后补的,他一人独吃七颗子弹,还咽不了气。汉子是魏坡的,鬼子来的那年,下乡来买粮,他卖了两百斤小麦给鬼子,发现鬼子给的价比集上还高一点,就到处撺掇村里人把粮卖给鬼子。后来他自己还从中间拿点回扣,添置了几亩地。
他又吭吭一声,她看他眼光落在脚上。脚头是块大卵石,他什么意思?叫她用石头来一下,别叫他咽气咽那么受症?她把石头搬起来,他眼一下鼓出来,露出整个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让这条命拉倒,他想让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为难了。她还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开几步,他还哼哼。鹞鹰越飞越低,黑影子投下来,飘过来刮过去。它们要下来把他也当一块死肉啄,那可是够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见妇女会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窑门口。蔡琥珀也是个英雄寡妇,做了几年秘密老八,现在回村子当干部了。蔡琥珀说:“葡萄,咋又不去开会?”
“又开会?”葡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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