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叫又开会?”
“可不是又开会。”
“今天是大事儿,葡萄你一定要积极发言。刚才听见打锣喊喇叭了吗?”
“没。”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儿一早就在河滩刑场上执行枪决啦!你公公孙怀清叫人民政府给毙了!”
“毙呗。”
“那对你这个翻身女奴隶,不是个大喜事吗?好赖给大家发两句言。”
“发呗。”
葡萄说着钻进茅房,头露在墙上头,把裤带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铁皮喇叭还在叫人收尸,锣声和过去催粮催税催丁一模一样。听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赶紧把裤带系上,骑着茅坑站着,听她们说话声远去了才走出来。她抓了两把白面打了点儿甜汤,里面散了些鸡蛋花儿,又把汤灌进少勇给她的军用行军壶。她出门四面看看,人都去开会了。她跑回河滩,在苇子里猫腰走了一两里,才找着了孙怀清。
她把汤喂下去,对孙二大说:爹,你在这儿躺着,甭吭声,甭动弹,天一黑我就来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点头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苇子扶了扶,让人一眼看不出有人进去过。
她走出来,突然不动了:上百个侏儒站在河两边的坡头上,看着河滩上的尸首。她和他们远远地对看一会儿,就走到那个人高马大身中七枪的小伙子跟前。他已经咽气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几只鹞鹰盘飞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脸没那么吓人了,才站起身。走着走着,看见老难看的眼睛,她就替他们合上。
侏儒们站在高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
一个侏儒汉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站下了,问道:“咋?”
侏儒汉子没话了。
葡萄反问:“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侏儒媳妇说:“来祭庙的。”
葡萄这才明白那座矬子庙原来是他们的。
“你们从外乡来?”
“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儿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得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杀戮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荒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呢!”
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号。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趴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儿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
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
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
“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黏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
“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反革命了!”
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缨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儿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工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暄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像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黄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愣啥哩?还不捺住她!”
民兵们上来八只手,总算把葡萄制住了。过后的好一阵,他们一不留神脑子里就有王葡萄两个白白的枣馍,不吃光看看都美。
当天夜里,葡萄把公公孙怀清背回她窑里。孙怀清人事不省,身体也没多少热乎气。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来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买回的羊奶喂给二大,一多半都从他嘴角流出来了。下半夜,她骑上老驴跑到贺镇,敲开兰桂家的门,问她讨云南白药。兰桂的男人半通中医,家里备有各种急救止血的药品。她随口说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药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伤,敷上白药,缠好绷带,鸡打鸣了。她想二大在这里是甭想藏住的。这阵子村里人高兴,庆贺这个庆贺那个,社火一个接一个。人一高兴起来串门儿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闺女、媳妇来找葡萄一块儿开会,一块儿看社火。不单人高兴,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处走动,狗一走动孩子们就跟来了。
天亮时葡萄把一张铺安在了红薯窖里。陶米儿的红薯窖挖得漂亮,搁一张铺不嫌挤。但她怎么也没法把二大背到窖里去。窖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个人,葡萄想,只有一个办法,等二大伤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伤才能好呢?葡萄觉着自己这回可愁死了。她长到二十一岁,头一次知道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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