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活秀开始怀念在“荣氏火烧”时的那段时光:和面,擀面,烙饼,烤饼,烹制驴肉,熬汤,调汁……荣鑫有力的揉搓,盲目的撞击,滴落到乳房上的汗珠,永不休止的喘息……那段时光代表着她的爱情,她的青春,够她回味一辈子。
“荣鑫……”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呻吟着这个名字。
能有回忆的日子是甜美的,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梦魇代替了。当日本人把她抬到装满药水的浴缸前时,她真想对儿子说:“让娘死吧!别丢中国人的脸!”她知道,被人戳脊梁骨比饿肚子回忆驴肉火烧重要。但是当时她无法开口,无法让儿子了解自己真实的心愿,日本人把她的嘴堵上了。她不想让儿子担心她,她想告诉儿子,人总有一死,人的一生也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不能遇到一个事情就转弯,再遇到一个事情再转弯,那得转多少次啊!儿子没听她的,他变了,变得让她陌生……
“呜——”轮船又是一声长鸣,徐活秀叹了口气说:“该走直道了!”
钱白胤迷迷糊糊听见母亲说的话,他心如明镜,知道母亲说的直道指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弯道是什么,可是他已经身不由己,失去了几次方向,跌跌撞撞中他已经走投无路。人就是这样,走到绝路的时候,就会选择负隅顽抗。他咬了咬牙,复又睡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第二天早上,海面上起了一点风,轮船有点摇摆。徐活秀睁开眼,突然对钱白胤说:“儿啊,娘想吃驴肉火烧!”
钱白胤以为母亲做梦了,他面露难色,说:“娘,我到哪儿给你找驴肉火烧呀!你忍忍,到了河北就有了。”
“不!娘现在就想吃。”徐活秀倔强地坚持着。
钱白胤穿上衣服,说:“娘,我给你找去!”
他再次来到厨房,准备找厨师想点办法。
胖厨师被他劈成三段,他肯定不在,但偌大一艘客轮,不可能只有一个厨师。果然,他看到了另外三个。一个高个儿,一个矮个儿,两个人都戴着高筒白色厨帽,另一个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从打扮上看大概是厨房打杂的小工。
他们正在吵架。
高个儿唾沫四溅,说:“从昨天开始,我就没看见老马,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矮个儿在旁边帮腔:“对呀!藏哪儿去了?”
无疑,他俩的矛头都指向打杂的小工。
小工大约十八九岁,一脸稚气,眼睛清澈透底。不过他的嘴巴也清澈,清澈得毫无遮拦。他跺脚骂道:“姥姥的,别以为我好欺负,我藏他干什么?你们到底说说,我他妈的藏他这个胖子干什么?”
钱白胤心里知道,老马和胖子指的是同一个人,昨天那个。娘的,那哪里是马,完全是头待宰的肥猪。
“藏他干什么?”高个儿尖着嗓子说,“上次你俩跟几个外国佬赌了一夜牌,第二天他无精打采的,根本没法上班,还莫名其妙失踪了。结果怎么样?你把他藏在一个大柜子里,他睡得直打呼噜,害得我俩被船长一顿狗血淋头痛骂。”
矮个儿附和道:“是呀是呀!船长只认他烤的面包,那是我们客轮的一大特色,招待洋鬼子非他老马出马不可。”
“你们会做驴肉火烧吗?”钱白胤突然插话道。
三个吵架的人这才发现厨房站着一个陌生人。要是平常,他们肯定火冒三丈,立即毫不客气把陌生人撵出去,嘴里还得不干不净的,以示威严。厨房是卫生重地,无关人员根本不能进入,免得把细菌带进来,尤其像轮船这样相对封闭的环境,更容易传染。船上有好几百人呢,万一传染什么疾病酿成大祸,第一个被追究的就是厨房。去年就发生了一起这样的卫生事故,先是几个人拉稀,一个传一个,最后几百个人一起拉,到最后全送到医院隔离了半年。罪魁祸首是一个旅客患了严重的传染性痢疾,当时船上所能提供的抗菌药物只有磺胺,那是唯一的抗菌药物。可怕的革兰阳性细菌、痢疾细菌、肠炎细菌以及结核菌,磺胺并不能完全抑制它们,结果那个旅客一命归天,还捎带好几个无辜的旅客陪着他,由此可见厨房重地的重要性与严肃性。这三个人正吵得一肚子恶气,这股怒火发泄在这个没礼貌的客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这次没有,他们没敢发泄,而是愣住了,双腿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这个满脸麻子的男人身上有一股让人胆寒的东西,他们不知道,那是麻子男人杀了三个人后残余在眼里的杀气,那杀气还可以继续杀人。
“驴肉……”高个儿拉着长声,仿佛这样能节约时间思考,其实他大脑一片空白,“火烧……烧……”
矮个儿心领神会,说:“没有驴肉……”
“用牛肉代替!”钱白胤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任何推诿都会遭受不明打击。
高个儿和矮个儿异口同声地对小工喊道“乔拐儿,和面!”
叫乔拐儿的小工腾地站起来,屁股像安了弹簧似的,抄起一个面盆便朝面柜走去。钱白胤嘴角一咧,想,可怜啊!这三个人都活不长了,因为可爱的乔拐儿马上会发现点什么。果然,小工从面柜里奋力向外扒面时,发现面柜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一摸,还挺大。他抓住一个东西,用力把那个东西从面粉里拉了出来,随后他惊叫一声,瘫坐在地,他发现他抓住的是一条人腿。
高个儿和矮个儿面色如土,浑身哆嗦。两人异口同声乞求:“爷爷……爷,饶……命!”
钱白胤说:“老马是个非常好学的厨师,你们知道,学什么东西首先必须要对要学的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兴趣决定一切,对不对?可能他兴趣不大,昨天学着做擀面条,真笨,哪儿像个搞烹调的厨师?基本道理应该是一样的嘛!刚才你们不是说他的面包做得不错吗?我真想尝尝。”
“我们也……可……以……做……”高个儿说。
“对,做……得……好吃!”矮个儿说着向高个儿靠近一步,表示他和高个儿是联手做面包的,缺一不可。
“我说过昨天我要吃面包了吗?昨天我想吃的是擀面条!”钱白胤突然哈哈大笑,“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老马真胖,擀面的时候半个肚子都放在案板上,要不他够不着擀面杖,哈哈……”
没人敢接他的话茬儿,他们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笑完后,钱白胤说:“今天就看你们的了,还愣着干什么?”
三个人立即井井有条地干了起来,谁也不敢看谁,即使看一眼,也是面面相觑状,他们不知道这个麻子男人是干什么的,但老马的下场给他们提了一个醒,这个人绝不是一般的人。兵荒马乱年代,阎王不嫌鬼瘦,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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