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慎重研究,重庆方面同意刘晓鸥作为简晗的男友进入吴宅。但谁都知道,吴瘦镛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进入他家,显然不是想认识一下简晗的男友,他是想从她男友身上印证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此前他给船山泽人去过一封信,除了感谢这位日本朋友推荐简晗外,还在侧面询问了一些有关简晗的事。但他不知道船山泽人已经从一个著名的画家,变成了一个坚定的反战人士,他对中日之间发生的这场战争深恶痛绝,他在报纸发表过许多质疑这场战争的反战文章,结果可想而知,他遭到了本族人的追杀,险些丢了性命。简晗来上海的整个过程他都知根知底,后来他更知道了吴瘦镛另外的身份——中国人的叛徒,他更乐意把简晗描述成没有任何危险的学生,好让吴瘦镛放松警惕。战争让朋友反目成仇,这没什么新鲜的,一年后——也就是1940年8月14日——投靠日本人的青帮头目张啸林被军统收买的贴身保镖林怀部击毙,他的拜把子兄弟杜月笙和黄金荣事先都知情,但并没有通知他们的兄弟。抗日与亲日是个分水岭,抗日的杜月笙和黄金荣,除了为兄弟惋惜,只能选择沉默。在讲究江湖义气的黑道尚且如此,何况船山泽人和吴瘦镛并没有歃血为盟。
大门口除了简晗,还有纹秋妏夕姊妹俩,她们非要第一时间看到简晗的男友。
刘晓鸥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让简晗吃惊的是,他竟然选择日式学生装,5颗闪亮的铜纽扣从竖起的领子那里依次排列下来,连同袖口缀有的两颗,在深色的面料衬托下,光彩熠熠。加上一丝不苟的分头,刘晓鸥像换了一个人,简晗差点没认出来。
妏秋盯着英气逼人的刘晓鸥问:“你就是简老师的男朋友?”
刘晓鸥说:“是啊!你是?”
简晗介绍说:“她是妏秋,”然后拉过妏夕,“这是她妹妹妏夕,她俩都是我的学生。”
刘晓鸥说:“哦!久闻大名,简老师经常提起你们,说你们一个比一个聪明呢!”
妏秋的脸竟然泛起一片红晕,说:“简老师也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说你怎么怎么帅气。”
简晗碰了妏秋一下,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帅气?”
妏秋说:“老师虽然嘴上没说,但她的眼睛说了。这几天知道你要来,老师教书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的。”
简晗愠怒地盯着妏秋,假装生气地说:“你这个丫头,怎么喜欢张嘴乱说呢?”
妏夕插嘴道:“就是,我看你倒是可以写小说了,故事情节编得这么好。”
毕竟年龄差不多,加上三个女人一台戏,难免在一起叽叽喳喳。简晗虽然嘴上跟纹秋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话,眼睛可没闲着。她看见吴宅大门口外的街口坐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鞋匠,正埋头钉着鞋掌。还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在远处吆喝“冰糖葫芦,3分钱一个!”另外还有两辆黄包车拉着两个打扮俗气的女人从大门口经过。简晗知道,除了站在门口来回巡逻的吴宅保镖们,其余出现在视线内的全是军统特工,他们是来保护刘晓鸥的,以便发生意外时一拥而上。就连吴宅里的梁大爷也出现在大门口,他挑着一副扁担,准备到外面找些腐土。
千万别发生意外,我还要在吴宅待下去呢。
为了防止刘晓鸥在吴宅用“声音”测试中反应过激,危雅云专门陪着他练习了一个星期,效果不是很好,毕竟他不是简晗,对枪支的概念一片空白,他对打开枪支保险的声音非常敏感,命悬一线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最后危雅云说,就算枪抵住你的脑袋,你也要保证没任何反应。这可能吗?不可能!刘晓鸥只能尽量做好点,他只有抱着赴死疆场的态度才能度过这个难关。可是,让刘晓鸥平白无故地死在汉奸手里,他甘心吗?谁也不会甘心。这次到吴宅,表面上他说我会像简晗那样演出,但心里却早已下定决心,如果吴瘦镛有什么动作危及他的生命,他只有拼个鱼死网破。
这时候薛妈也来到了大门口,她见几个人还在那儿聊天傻站着,连忙说:
“快点进来吧!外面危险,你们有什么聊的进来聊嘛!”
简晗介绍说:“这是薛妈。”
“薛妈好!”刘晓鸥盯着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假意应酬着。他有点后悔来这里了,他实在不习惯这种假惺惺的场面。
几个人正转身朝大门里走,一个奇怪的声音出现了,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
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Je crois entendre encore。Caché sous les palmiers。简晗浑身一震,她熟悉这个歌,她下意识转过身,想寻找歌声来源。
这就够了!那个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简晗看见一个长头发长胡须的老头站在离大门口20多米的地方,她没见过这个人,但很快,她认出了那双令她恐怖的眼睛和脸上的麻点。那个老头也在简晗的眼睛里发现了珊曼尼的影子。
眼睛是无法掩饰的,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
“我的托斯卡,你还好吗?卡伐拉多西向你表示问候!”老头笑着喊道。简晗脸色大变,转身朝大门走去,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卡伐拉多西,脑子里嗡嗡的,一片乱响。
“你的顾文英大姐也问候你好呢!”老头还在大喊。吴宅几个保镖发现不对劲,上前架开胳膊开始驱赶那个老头。老头不依不饶,仍然在后面高喊:“黄小荷兰雪柔正在找你呢!”
看来老头料定简晗不敢说出他是谁,说出他是谁,就等于告诉吴瘦镛她自己的身份。
刘晓鸥挨近简晗,低声问:“他是谁?”
简晗不能立即告诉他,她知道如果说出那个老头的姓名,刘晓鸥会不顾一切冲出去的,他身上没有枪,冲出去只能送死。
“一个老疯子,天天在这儿唱歌。”简晗撒谎道。
刘晓鸥不相信简晗说的,他停下来,盯着简晗煞白的脸,好像要简晗立即告诉他正确答案。
“走吧!别理他!”简晗抓住他的胳膊,担心刘晓鸥失态,担心把今天这场戏给演砸了,那样的话,她处心积虑的埋伏都将付诸东流。
对付钱白胤应该是今天这场戏演完以后的事,而不是现在。
戏已经上演,吴瘦镛正在客厅等着刘晓鸥,她和刘晓鸥都没有退路,只能演下去。但是,演是演了,钱白胤的突然出现影响了她的表演状态,面对恐惧与惊吓,她不可能泰然自若,她心里一直嘀咕,钱白胤怎么找到这里的呢?不嘀咕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她好像不在舞台上,而是坐在观众席,餐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吴瘦镛向刘晓鸥伸出的手,妏秋含情脉脉的样子……像戏,人家在演,她在欣赏。
“这位是吴先生。”
刘晓鸥向吴瘦镛伸出手,说道:“吴先生好!”
“这位就是我说的刘晓鸥,我的男朋友。”简晗觉得这声音不像自己的,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整个中午,她都游离在外,身体漂浮着,像风筝,稍不注意就被风吹跑了似的。她听到吴瘦镛用日语跟刘晓鸥说着什么,此前她担心过刘晓鸥的日语水平,现在不用了,刘晓鸥对答如流。她没听见此前更让她担心的“声音测试”,也许测试了,她没有听见罢了,总之,舞台上的人笑脸盈盈,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后来她发现餐桌上的人都冲着她笑,她也努力笑,以便跟上节奏,融入氛围。很快,她看见他们收住笑容,围过来,脸色庄重地对她指手画脚。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轻了,像羽毛,像蒲公英,像任何没有生命但能飞行的物体,她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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