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悲痛地顿悟,我这种只知道看文献的麻瓜并不能改变世界。
于是在高三,我联合另外几个悲痛的麻瓜,成立了我们的校园暴力集团。几战之后,拿下小老虎干翻中老虎,大老虎们也不愿意与我们刀兵相见,独虎不敌群狼。而这几年,我已经从看文献的呆瓜变成恶狗。
那年,许诺高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和兄弟们在学校对面的烧烤摊上喝酒,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乒乓的响声和咒骂声,一片嘈杂混乱。我当即买单启程,和小伙伴们杀回学校,七八个小伙伴们站成一个弧,我浑身酒气地搂着她,到各个班里一个个地揪人,一巴掌一巴掌地剁。据后来她讲,那是她第一次感觉我像她哥,那也是我第一次搂着她。
唯一不美好的是,第二天在公告栏上,贴出了我的严重警告处分。我俩正路过,我装作无所谓地嬉皮笑脸,从书包里掏出红色马克笔,写了个“阅”。
身边的她抢过我手中的笔,一笔一画地把她自己的名字落在下面——“许诺”。
她回头,笑得嫣然。
之后她就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们鬼混。那时爸妈主要还是关心我的高考,我天天一副无所谓劈开腿让世界来吧的样子,让爹妈操碎了心。这时候角色反转,爸爸开始用三三不断式给我进行思想教育,教育我要安分守己,不要总是搞大新闻。许诺一脸沉痛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兄长。在教育完毕之后,总会在爸爸转身的一瞬间,看到她的鬼脸。
那段时间兄妹关系融洽到不像话,在学校里经常有人叫她嫂子。她会很认真地对每个人说,你可以侮辱我的审美,但不能高估人类忍耐的底线。
每次都是我掐着她脖子给拎过来,再惨笑着说,这是我妹。
傻×们纷纷摇头:“不像。”
3
我们家喝酒绝对是有基因的。以后的酒,基本都是老许、小许和一帮兄弟。
从小会说漂亮话的她喝酒的时候也是如此。碰杯低,落杯脆,一口干了,面颊绯红。
“磊哥哥最仗义了,我敬你一杯。”
“坤哥哥最豪爽了,我敬你一杯。”
“良哥哥最会照顾人了,我敬你一杯。”
……
在敬完一圈之后,她醉醺醺的,头发湿答答的。面颊飞雪,眼睛泛潮。软软地站起来,扶着小腹,手臂半弯。
“凯丞哥哥你长得最帅,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刚喝得乐颠颠的,她这话劈头一瀑水,霎时把我浇醒了。
凯丞和我同时说:“我靠。”
我盯着凯丞说:“你,敢!”
凯丞尴尬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六神无主了。
“这不行……”凯丞说。
许诺就吻上去了。
那晚流星扫路面,把我炸成一团暴躁的火。我扶着她推开川流不息的雾,脚下平行出无数条一模一样的路。天上喷涌出贞洁的月光酒,我喝了一壶又一壶。
乳汁般黏稠的初夏,我将毕业。我的妹妹许诺——这只讨厌鬼——也长大了。
4
在他们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和凯丞有什么过节。只是调解过几次,无果也就罢了。正好,我们都要走了。给予她赫赫威名,也让她免受欺负。
在那次表白之后,我便把她当个姑娘来看了,不由自主地琢磨她的心思,总是没来由地小心。那一次表白让我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她长大了,不能永远一脸鼻涕地跟在我的身后。那时总觉得她很烦,但她却安全地粘在我的掌心里。
虽然我依旧幼稚,但一到她身上,便觉得自己得像个哥哥。需要肩负许多责任,需要对她宠溺无涯。小时候那些糗事和互相进行的暴力迫害,反而变得温暖。
有好吃的,就想给她吃。身上有两百块钱,恨不得给她两千。不允许她喝酒,她生理期了我就哄她喂她喝热水。那段时间不想交女朋友,只是觉得,一辈子供一个祖宗就够我忙活了,再来一个我可走不开。
像每个平凡的哥哥一样。
那天在“一杯沧海”,我拿着做兼职的钱,请她喝咖啡。
我看着她——自己的妹妹,如痴如醉。
我说:“许诺。”
她说:“咦,咋了?”
我说:“没事儿,我就叫叫你。爸妈没给我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一撇嘴,说:“傻×。”
我看着她洁白如鸽羽的皮肤,雕塑般修长的双腿,像爸爸那样,弯弯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像妈妈那样,纤瘦的腰和渐长的身体。小臂上铺满细细的绒毛,被夕阳一镀,柔软了一层黄昏的云。
许诺十八岁了。
有时想,我们应该是多亲密啊。我们共享一个子宫,我们喝同一个女人的乳汁,冠同一个男人的姓氏。从你的眉眼神态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是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自己的另外一种可能。仿佛你是自己的女儿和母亲。我们家族的源头在那里,你我是两条河岸,或是并肩的浪潮。
我心情低落时,她仿佛能感应得到。总是打电话来,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淡,没大没小的,叫我名字的时候多,叫我“哥”的时候少。
我想,岁月啊,你就把我的妹妹定格在十八岁吧。不要让她嫁人,不要让她和我一同随着时间的队伍逃亡。让她唱歌和画画,撒娇与任性。让她一直有梦想,喜欢好看的男生。让她不尝辛苦,也不必成熟。
她总是说:“许耀方,还有我呢,没事儿。实在不行咱回家。”
我总是说:“许诺,还有我呢,没事儿没事儿。你哭啥?你哭我还得给你擦。”
这个家有四口人,生命很沉,父母是生命的根,我俩是生命的肩。
一起扛,就很稳。
5
1992年。
一位年轻母亲的妊娠期,她的丈夫——年轻的许先生,通过医院走后门,看着彩超,断定是个女孩儿。
他与妻子商定,给孩子起名为许诺。是个充满诚恳和希望的名字。
1993年1月,新生的孩子满头黑发,还长着一只粉红的小鸡鸡。那是除夕夜,医院里只出生了一个孩子,没有抱错的可能性。许先生感慨自己学艺不精,只能把原来买的女婴装收起来,再买男孩子的衣服。
1995年,孩子的母亲再次怀孕,已过而立之年的许先生又看了看彩超,都能看清孩子的眉眼。许先生这次没看错,是个女孩儿,没跑。
许先生想,留住这个孩子吧,但他是公务员,1996年,那一切仍旧困难重重。
生下来,就叫许诺。
可她最终,未曾来过。
在被告知此事时,我曾抱有许多幻想,如果这个孩子——我的妹妹,生下来后,她会不会尿我的床,抢我的玩具,扯我的头发,告我的刁状?
会不会真如爸爸描述的那般好看?出落得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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