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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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响,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 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 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哪里?

  柯: 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第一名的。

  龙: 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里?

  柯:十几个人。

  龙: 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 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

  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没有人知道他躲在那里。我说,清水人你比较高,你去杀他。

  龙:人都杀完之后,四、五十个尸体怎么处理?

  柯:我们就挖一个大洞,全部放进去。

  龙:然后你们怎么湮灭杀人的证据?

  柯:人的头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吗?

  龙:把这四、五十个人杀了之后,你去哪里?

  柯:有个人挑水来,我们把它喝光。继续住在那里。

  龙: 现在俘虏营都空了,盟军马上要到,你们还住在那里在等什么?

  柯: 我们也走了,想要回古晋,可是到不了,那时候??太久了,忘了。

  龙:请描写一下审判的过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湾兵。旁边有旁听席。一个耳光换五年。

  龙:澳洲俘虏出庭指证你们打他们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训练的时候学的。

  龙:当场被宣判死刑,那时感觉?

  柯: 感觉是——我真的要死了吗?死了还没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兴。

  龙:被判十年,最后坐了七年半的监牢,你觉得这惩罚公平吗?

  柯:既然我有杀死一个人,我说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龙:那你觉得七年半是应该的还是怎样?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龙:我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判刑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柯:那时候也没想什么,有杀死人被关也是应该的。

  龙:家里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吗?

  柯: 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亲那时已经死了,我就不回台湾了。我就在日本入赘。

  龙: 释放后最后终于回到台湾,看到基隆港,心里在想什么——有哭吗?

  柯:没有。

  龙:你一个人从基隆搭火车到了故乡彰化——有人到车站来接你吗?柯:没有。到彰化车站后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老家。

  龙: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亲。

  龙: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

  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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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县鱼池乡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岁

  从彰化到鱼池乡,一路是青葱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樱花错错落落开在路旁,远看像淡淡一片云。绵延婉转的山路一个转弯,忽然天地辽阔,半亩湖水,无限从容,﹁晋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开在眼前。

  原来蔡新宗是个在日月潭畔长大的小孩。

  转近一条小路,两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间站着一株一株齐整的槟榔树,像站岗的卫兵一样,守着家园。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菜、萝卜、蕃茄、豌豆,青青郁郁,引来一阵热闹的粉蝶。几株桂花,香传得老远,引擎一熄、打开车门就被花香牵着走。

  原来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样,都是在稻田边、三合院里长大的少年。

  我们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晒谷场上说话。村里人经过,远远看见我们,一定以为这是个﹁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邻里小聚。一面说,天色一面沉,然后槟榔树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蓝色的天空里,蚊子趁暗夜纷纷起飞,发出嗡嗡声,像隐隐从远处飞来的轰炸机群。

  龙:何时离家的?

  蔡: 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号从高雄港出发,九月八号到达婆罗洲古晋,从﹁色拉哇库﹂河一直进去。

  龙: 那是拉让江。河里面有动物你看到吗?

  蔡: 有啊,有鳄鱼啊,他们爬起来透气、纳凉,都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东西。

  龙:古晋的战俘是什么状况?

  蔡: 英国兵比较多,荷兰——那时候的印度尼西亚属于荷兰统治的,印度尼西亚的兵也有,印度兵也有,属于英国的。都是从新加坡抓去的。

  龙:有华人吗?

  蔡: 就那个卓领事夫妇。他们还有个小孩。我是很同情这个卓领事的。

  龙:是哪里的领事?知道他的名字吗?

  蔡: 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队长跟那些干部,围在一起讲话,说这个卓领事意志很坚强。那个时候日本人在说,看能不能把这中国人给吸收过来。但是这个领事说,我已经对中华民国宣誓要尽忠,我不能再加入你们日本。日本人就说,可是你如果加入我们,你就不用关在这里了,我们送你回中国,让你去汪精卫那里任职。他也不要。

  我们这些小朋友听到了觉得,这个中国人、中国领事,很尽忠哦。我是做文书的,所以在办公厅里面常常听到这些普通人听不到的谈话。我就说,这实在很难得,一个国家的公务员,日本人也在称赞喔。

  龙:蔡先生,这个人在日本战败以后去哪里了?

  蔡:我不知道,说是有一个阴谋,这个人被抓去别的地方了。

  龙:古晋的俘虏待遇怎么样?

  蔡: 我是没有直接管,俘虏做的工作也没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饱,一年一年营养失调、生病啦。那时候想说,人如果不动,身体也会愈来愈差,如果让他们出去种个什么,让他们自给自足,也有钱给他们喔,他们可以用这个钱买一些比较营养的,他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公道来讲,要说日本那个时候有没有很残忍,在古晋那边是没有的,因为补给还可以到,交通也都还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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