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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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勒事件和前两件不同,在于前者是"我们要求清白",后者却是"我是清白的,你是脏的"。胜利者清白,失败者脏。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清白里有一种昧己的傲慢,令人不安。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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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失眠症的民族

  患失眠症的民族

  喝咖啡的时候打开报纸,1993年10月12日,法兰克福广讯报。

  莱茵邦法务部长宣称,纳粹非常法庭在该邦所判33个死刑案,已经全部注销。大多数案件为鸡鸣狗盗之小事,但皆被判极刑。注销,是一种平反,法务部长说,也是很重要的政治清白。

  你说,都50年过去了,人也早绞死了,这种平反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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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茨坦。专为东德时期受迫害者平反的检察官向波茨坦法庭正式提出告诉,控告一名52岁的前东德狱长,罪状是从1968年到1980年间利用职权虐待犯人。波茨坦法庭必须决定:对于东德时期罪行应该继续追究刑责,或者豁免期的原则应该使这些人迢迢法外?

  翻下一版。

  德东萨克森邦法务部长海特曼有篇文章:

  德西人说,我们不要沉湎于过去,一味追究过去的责任使分裂的德国无法和解,我们需要的不是追究,是宽恕……

  宽恕的前提是真相的面对。我们的国家迫切的需要宽恕,可是那是施暴者和被害者之间要发生的一个过程——施暴者认罪了吗?在哪里?我见到的只是自我开脱。

  宽恕并不能带给我们真正的和解,清楚地去追究法律责任和道义责任才能使真理浮现。

  我们的社会现在陷于真相和谎言的矛盾,唯一的办法是正视这个矛盾,掩饰矛盾只有使我们再回到原始,四五年我们已经经过一次炼狱。

  没完没了的,放下已经凉了的咖啡,你想,德国像一个彻夜失眠、夜夜失眠的老人,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无尽止的反省自己、审判自己、捶打自己,和醒着的灵魂作永无止尽的辩论。

  一个患失眠症的民族!

  中国人没有这个问题。8月份在北京农村,走过"大队"的高墙;我问那在村子里生长的妇女:

  "文革时候欺凌别人的坏蛋,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她笑笑,指指高墙,"在里头哩!"

  中国人喜欢讲宽恕,因为宽恕不但道德上好听,而且用起来方便。有了速食面似的宽恕,人就可以饱饱的上床,倒头就睡。

  我倒是再喝一杯咖啡,今晚就要失眠了。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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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柳条柔软的垂入水中。一只肥胖的母鸭趴在石块上晒太阳,身边围绕着十几球毛茸茸的鹅黄。母鸭伸伸翅膀,短短的脚一晃一晃走到水边,"卟"一声跳进湖里,比拳头还小的鹅黄乳鸭摇摇摆摆,也"卟卟"的一只一只跌进水里去。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在堤岸上围成下环,个个伸长了脖子,喜悦的看着在柳条间漂浮的鸭子。

  "嘿!总共有十六个乳鸭哩!"

  "怎么母鸭是白的,小鸭是黄的?"

  "哎呀,那只小的夹在树枝里了……"

  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各种语言都有: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土耳其语、日本语,还有我完全听不懂的,大概是斯拉夫语。不同的人种,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面对着湖光鸭影的脸上却透着一样的表情:欢喜、宠爱、兴奋。从远处看,会以为这岸上一群人来自同一个小村子,正在交头接耳的谈些什么村里闲事。

  是这春日的下午,几只站都站不稳的小乳鸭,牵引了人心中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吧!而堤岸上这些人所属的国家或许正在打仗,屠杀对方的兄弟姊妹呢!

  在瑞士Lugano湖的鸭岸上,有五百多个作家,或者多多少少与写作有关的人,聚集在一起,希望宣扬他们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这是第五十度的国际笔会。

  离开幕酒会还有四小时,踱到会场,一抬眼就看见屋檐上七八幅巨大的油画国旗;笔会国当然不只七八个,这几幅只是象征它的国际性吧。

  四个小时之后,我去参加开幕,发现国旗不见了;八面都悄悄取了下来。大部分的与会者根本就没看到任何国旗。

  从筹办秘书手中接过一杯香槟,我问她:"露琪亚,怎么下午的国旗卸走了?"

  她很谨慎的说:"有人抗议怎么他们的旗子不在里面,所以我们干脆全部拿下。省得麻烦!"

  办理报到的桌旁挤满了人,乱成一团。一个日本女作家对我微笑:"我是写小说的,你写什么?"

  我说:"我写小说批评。"边说边觉得这游戏好玩,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味道。

  "啊哈!"她大叫一声,万分惊喜的从皮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放在我手上:"这是我的小说——"

  又掏出一本笔记:"这儿有白纸——"

  又掏出一支笔,塞在我手心:

  "这儿有笔——"

  她把姿态摆好,看着我说,"您是个批评家,我是个小说家,太好了。请访问我吧!现在就可以开始——"

  侧着耳朵,依稀听见背后的谈话:

  "你是西德记者?我是叽哩呱拉。你好。我出过二十本小说,有些已经翻成德文,卖得很不错,一天到晚要为读者签名,哎呀,忙死了。下个月我应邀到你们那儿演讲,你要不要访问我?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剪报……"

  到角落里去取果汁,看见南非的团员之一,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裙。

  看看她的名牌,问她:"您写些什么?"

  "我出过十三本小说,我在南非很有名的,"胖女人顿了一下,很僵硬的笑两声,继续说:"我以为我已经很出名了,但显然您并不知道我,哈哈,可见得我还要努力。世界性的知名度才是我的目标。"

  "文学没有国界;它必须超越任何政治纠纷,在国与国之间无碍的流通。"

  这是国际笔会宗旨的第一条,揭示一个理想:希望文学能把人从政治、种族、宗教种种的偏见与仇恨中提升出来,至少在文学的领域里,人是平等而相互尊重的。作家是社会的发言人,把世界各国的作家聚在一起,当然是希望笔的力量可以取代刀的力量,撤除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藩篱。

  实际上的国际笔会却与理想差距很远。1986年在纽约开的笔会,主办者因为政治原因而极力排挤、侮辱台湾的代表团,台湾(尤其是政府)本身要为自己的受辱负绝大部分的责任,主办笔会的纽约文人却也在自打耳光;以一己的意识形态来打击"敌人",制造另一种藩篱,与国际笔会的理想背道而驰。

  今年的笔会,整体说来平淡无事。主办者是小国瑞士中的一个小镇,只有两万人口的Lugano。小地方的人大概连大陆与台湾的国旗都搞不清楚,没有什么讨好谁、排挤谁的政治意图。但是今年的笔会,即使在它的平淡中,也让我深刻的体会到:世界大同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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