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面空想,一面打领带结子的时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两个小孩儿在楼下催促得什么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个结子也这么费力!我早已出了几通汗,领带结终竟打不好,我只好敷敷衍衍地便带着他们动身。
走的时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个才满七个月的儿子交给娘姨,还叮咛了一些话。
我们从赫德路上电车,车到跑马厅的时候,月亮已经现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为初出土的缘故,看去分外的大,颜色也好象落日一样作橙红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残缺了。
二儿最初看见,他便号叫道:“Moon!Crescent moon!”①他还不知道是月蚀,他以为是新月了。
①作者原注:“月!新月!”
小时候每逢遇着日月蚀,真好象遇着什么灾难的一样。全村的寺院都要击钟鸣鼓,大人们也叫我们在家中打板壁作声响。在冥冥之中有一条天狗,想把日月吃了,击钟鸣鼓便是想骇去那条天狗,把日月救出。这是我们四川乡下的俗传,也怕是我们中国自古以来的传说。小时读的书上,据我所能记忆的说:《周礼》《地官》《鼓人》救日月则诏王鼓,春官太仆也赞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谷梁传》上也说是天子救日陈五兵五鼓,诸侯三兵三鼓,大夫击门,士击柝。这可见救日月蚀的风俗自古已然。北欧人也有和这绝相类似的神话,他们说: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马纳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马纳瓜母食月,民间作声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
这些传说,在科学家看来,当然会说是迷信;但是我们虽然知道月蚀是由于地球的掩隔,我们谁又能把天狗的存在否定得了呢?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灵长,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马纳瓜母,不仅在吞噬日月,还在互相啮杀么?
啊呵,温柔敦厚的古之人!你们的情性真是一首好诗。你们的生命充实,把一切的自然现象都生命化了。你们互助的精神超越乎人间以外,竟推广到了日月的身上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古之人,你们的鼓声透过了几千万重的黑幕,传达到我耳里来了!
啊,我毕竟昧了我科学的良心,对于我的小孩子们说了个天大的谎话!我说:“那不是新月,那是有一条恶狗要把那圆圆的月亮吃了。”
二儿的义愤心动了,便在电车上叱咤起来:“狗儿,走开!狗儿!”
大的一个快满六岁的说:“怕是云遮了罢?”
我说:“你看,天上一点云也没有。”
——“天上也没有狗啦。”
啊,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回答了。
车到了黄浦滩口,我们便下了车。穿过街,走到公园内的草坪里去,两个小孩子一走到草地上来,他们真是欢喜得了不得。他们跑起来了,跳起来了,欢呼起来了。我和我的女人找到一只江边上的凳子坐下,他们便在一旁竞跑。
月亮依然残缺着悬在浦东的低空,橙红的颜色已渐渐转苍白了。月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地,黄浦江的昏水在夜中也好象变成了青色一般。江心有几只游船,满饰着灯彩,在打铜器,放花炮,游来游去地回转,想来大约是救月的了。啊,这点古风万不想在这上海市上也还保存着,但可怜吃月的天狗,才就是我们坐着望月的地球,我们地球上的狗类真多,铜鼓的震动,花炮的威胁,又何能济事呢?
两个孩子跑了一会,又跑来挨着我们坐下:
——“那就是海?”指着黄浦江同声问我。
我说:“那不是海,是河。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就在那儿停了船的。”
我的女人说:“是扬子江?”
——“不是,是黄浦江,只是扬子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扬子江的上游就在我们四川的嘉定叙府等处,河面也比这儿要宽两倍。”
——“唉!”她惊骇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吗?”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轮可以上航至嘉定。”
大儿又指着黑团团的浦东问道:“那是山?”
我说:“不是,是同上海一样的街市,名叫浦东:因为是在这黄浦江的东方。你看月亮不是从那儿升上来的吗?”
——“哦,还没有圆。……那打锣打鼓放花炮呢?”
——“那就是想把那吃月的狗儿赶开的。”
——“是那样吗?吓哟,吓哟,……”
——“赶起狗儿跑罢!吓哟,吓哟,……”
两人又同声吆喝着向草地上跑去了。
电灯四面辉煌,高昌庙一带有一最高的灯光时明时暗,就好象在远海中望见了灯台的一样。这时候我也并没有什么怀乡的情趣,但总觉得我们四川的山灵水伯远远在招呼我。
——“我们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们不久大概总可以回去吧。巫峡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没有的。江流两岸对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时候真如象刀削了的一样,山顶常常戴着白云。船进了峡的时候,前面看不见去路,后面看不见来路,就好象一个四山环拱着的大湖,但等峡路一转,又是别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顶的时候,仰头望去,帽子可以从背后落下。我们古时的诗人说那山里面有美好绝伦的神女,时而为暮雨,时而为朝云,这虽然只是一种幻想,但人到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一种神韵袭人,在我们的心眼间自然会生出这么一种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儿西部更还有未经跋涉的荒山,更还有未经斧钺的森林,我们回到那儿,我们回到那儿去罢!在那儿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筑一椽小屋,种些芋粟,养些鸡犬,工作之暇我们唱我们自己做的诗歌,孩子们任他们同獐鹿跳舞,啊啊,我们在这个亚当与夏娃做坏了的世界当中,另外可以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
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女人凝视着我,听得有几分入神。
——“啊,我记起来了。”她突然向我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呢?”
她说:“我们前几天不是说过想到东京去吗?我昨晚上竟梦见到了东京。我们在东京郊外找到一所极好的房子,构造就和我们在博多湾上住过的抱洋阁一样,是一种东西洋折衷式的。里面也有花园,也有鱼池,也有曲桥,也有假山。紫荆树的花开满一园,中间间杂了些常青的树木。更好是那间敞豁的楼房,四面都有栏杆,可以眺望四方的松林,所有与抱洋阁不同的地方,只是看不出海罢了。我们没有想出在东京郊外竟能寻出那样的地方。房金又贱,每月只要十五块钱。我们便立刻把行李搬了进去。晚上因为没有电灯,你在家里守小孩们,我便出去买洋烛。一出门去,只听楼上有什么东西在晚风中吹弄作响,我回头仰望时,那楼上的栏杆才是白骨做成,被风一吹,一根根都脱出臼来,在空中打击。黑洞洞的楼头只见不少尸骨一上一下地浮动。我骇得什么似的急忙退转来,想叫你和小孩们快走,后面便跟了许多尸骨进来踞在厅上。尸骨们的颚骨一张一合起来,指着一架特别瘦长的尸骨对我们说,一种怪难形容的喉音。他们指着那位特别瘦长的说:这位便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们也都是受了鬼祟。他们叫我们不要搬。说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只见那瘦长的尸骨把颈子一偏,全身的骨节都在震栗作声,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门去。其余的尸骨也同样地移出了门去。两个大的小孩子骇得哭也不敢哭出来。我催你赶紧搬,你才始终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变成了尸骸,也吐出一种怪声,说要上楼去看书。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楼去了。我们母子只骇得在楼下暗哭,后来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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