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信 十月十七夜
电报!午后三点钟的时候,我的同事给我送了一通电报来,啊,哥哥,我是怎样地惊惶了哟!该不是我病了的哥哥死了罢?啊,单是这样的一个想念怎样把我全部的存在都掀翻了哟!啊,哥哥!你真个是无事么?你不要谈假话呢。我战栗着的手把电报拆开看时,我是怎样地不相信我的眼睛哟。啊,哥哥,你真个是无事吗?我直到今天晚上接到你亲手写的信我才放了心。我的哥哥,我真感谢你呢。你的心时常是那样亲切的,你写信来就好了,何必还要打电报呢。我真不该使你这样担心,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近来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什么思虑分别都没有了,简直就和三岁的小孩一样。哥哥,你真不幸呢,你遇着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请你请你恕我罢。
但是我是多么安了心哟,我自从知道哥哥病了,便怎么也不能放心,一天到晚连饭也不想吃,晚上有夜勤不消说是不能睡觉,就是白天有休息时间我也不曾阖过一次眼睛。我在无人处便忍不住要流眼泪,我想写信也写不成条理。啊,我现在感着这样满足的谢意,我是这样恬静了。哥哥,我真感谢你呢。你以后总要好生保重才行。你的伤风已经好了吗?神经衰弱吃药是没有效验的,你顶好是要把一切过往的事情忘了,生活要有规律。哥哥,你前回不是说过你静坐过一年,还洗了一年的冷水澡吗?你近来完全没有静坐了吗?这都是我的不是。听说洗冷水澡一层对于神经衰弱是很有效验的,但你要留意不要又着了凉才好。
第六节
第二十一信 十月二十夜
今晨接到你恳切的信,真是欢喜。我深深地谢你。今天午前太忙,连读信的时候都没有,到午后来才得展读了。你的身子完全复原了,我真是欢喜。是你的朋友中有人死了吗?还是追悼的你国内的那位夫人呢?真的,死是一生之中最后的最悲惨的悲剧。假如我自己见背于我所最爱的人的时候,我怎么能够生存在这世上呢?
人到属纩时的惨状我凝视过的回数很多。在那样的时候我总不知不觉地要流眼泪。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总有无上的悲哀潮涌上来,竟至不能不哭。我这样每被小姐们嘲笑。许多的同辈看着人的临终也能漠然不动,我真不了解。我自己也晓得死也并不是生的反对,并且有许多圣者是死以求生的,如象耶稣更是为使他人活而自己就死。要高高地上升的时候,不能不深深地下沉,这我也是很知道的。生死只是表现的变迁,我虽然深信不疑,但在辞世之时的确是最悲苦的罢?
十二点钟已过,打了一点钟了。自己的职务算告了终结。哥哥,你此刻做的是什么好梦呢?你是梦见祖国?还是梦见你怡乐的家乡?怕是罢?院内的人都入了欢娱的梦境,但我却不能不这样彻夜地做苦工。是幸还是不幸,我是全然不知道的。但是我想到我这样能够比别人还多做得一些工作,感谢和喜悦不觉便涌上胸来。
我顶喜欢的庄子的鼓盆的故事也拜读了。好象古时的人(就象庄子一样的人)都是在作假的一样。一点悲哀也没有,真正是由衷地喜悦,那也不能说是不好。但在事实上恐怕不能够罢?悲哀不是当然应有的吗?那样的超人的心在我是不能了解的呢。好,不多说罢。“不语是花”呢。
哥哥的关心我很多谢,但我另外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今年春天到此地来的时候,穿的衣裳及其他种种的物品都留给弟妹们了。我自己只赶我自己的力量得来的一点少许的衣裳带了来,多数的衣裳大抵是给现在住在东京的妹子去了(多是我母亲缝给我的)。我自己是以自力得来的物品为限度的。要起不知足的心肠时,便这样也不足,那样也不足,会闹到没有尽头。我的主义是什么事情都以被赋与的物品而满足。我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没有不足的事情,请你不要担心,你的心我是很感谢的。
哥哥,你倒要应该保重,不要再受风邪才好。
哥哥的国度是大陆,什么事情的规模都是很宏大的。太狭小了的,我不喜欢,我是比较地爱远大的人,宏大的景致我尤其爱好。我对于哥哥的国度有一种怎么也不能说出的倾慕,你归国的时候,千万不要留我一人在这里呢!真的你要把我带去呀!
我替你缝了一件“羽织”①,一条“袴子”②,费了一个月的工夫才缝好了。在外边托人缝原是可以早办到的,但我想要你穿我自己手制的衣裳,所以偷些时间来缝,竟至费了这么久的时候。真是害羞得很,送也不好送得。但已经操了一番心,缝好了又不能不送,我只好给你送去,你怕不喜欢罢。但请宽怀地穿用罢。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空做的,怕一定不合身。你能领受我的心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样地幸福哟!哥哥的衣裳的尺寸我一点也不晓得。但是男学生穿着长“袴”,我不大喜欢,所以我缝得稍微短了一点,或者怕会太短了罢。总之你穿上身试一下看,不好的时候随后改缝。“羽织”的扣带原是想在休息的时候出外买好送去的,但眼前怕没有机会,请你赶自己喜欢的买罢。
①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袍子,音读如“哈凹里”(haori)。
②作者原注:日文,和服的裙子,音读如“哈瓜马”(hagma)。
我的眼睛已经渐渐好了。夜勤毫不容情地接连而来,使你关心,真是对不住,请恕我。
第二十二信 十月二十六日
好几天没有写信了,我真是无辞可托。请宽恕我罢。前天接到你恳切的信,我真是欢喜。我每朝每夕都在念着你的安否,得到信后,我才安了心了。以后请你务必要留意罢。我是无恙地依然在工作着,请你放心。我近来也忙得什么似的,凡事不能自由。真是失礼了。哥哥,你以后也要渐渐地忙起来了呢,请你奋勉地做去罢。
哥哥,你摘抄来的日记我十分愉快地拜读了。我也想把我的日记摘抄一些寄去,但是我的不成功呢。你那儿的美的风景如象映在眼前一样,我实在想去一次,但是在目前怕终不能够罢。此刻本科医生还没有来,我偷着时间写这封信,最大急行地把笔尖在纸上运进。我是应该早回信的,直延到此刻,真是对不住呢。哥哥,我前回写给你的信,太写了些不近情理的事情,我自己虽然知道,但就给三四岁的小儿一样竟向你说了许多全没分晓的话。你不知道是怎样地担心呢。我的不懂事处,连自己也在惊讶。请你不要介意,容恕我罢。往日的我也还不是这样的不懂事,今日的我——啊,不知道是怎么做起了的呢?哥哥,请在你宽大的心中把我海涵了罢。我对于我的哥哥太不谦逊了,太不客气了,连我自己也是很晓得的,我哪有什么瞒着我的哥哥不肯说的事体呢?连对于父母兄弟也不能说的话,我已经到了现在,除我哥哥而外哪还有第二人可以诉说的呢?虽然晓得是对不住哥哥,但不知不觉之间便把一切的话都写出了。女子是软弱的。尤其是动过一次心的女于是非常软弱的。在我自己也觉得不动心的昔日和动了心的今日,完全象虚诳一样变成了两个人。我为什么这样地软弱了呢?连我自己也在见怪。稍微有点事情便想哭,便感着无上的苦痛,我前回写信给你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种心境,真是使你担心不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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