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
她这几句意想不到的话,使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于被自己误死了,还要借来诈钱;这是金钱的魔力太大,还是人的天性根本是不善良的呢?她把他们夫妻间这样的诡计来告诉我,她是过于亲信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呢?我有生以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狠人,我觉得她是想把贿赂来收买我。“啊,我再堕落也堕落不到这步田地罢!”我愤愤地这样想着,没有向她作声。
红砖砌成的火葬场的大烟筒从树林中现出了。小路的两旁突然现出了几丛曼陀罗华来,淡紫色的漏斗形的花如象牵牛花,有刺的球实如象槟麻子,卵形叶上有锯齿的突出,这是一种毒草呢。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遇着这样的无情的花草也可以涣灭。……
火葬场已经到了。哈君在门前等着。门次罩着两株白杨。入门有小小一个庭院,白杨的叶影在淡黄的太阳光上浮动。开残了的蔷薇还留着些粉白的残花。一株矮矮的石榴树结着两颗拳大的果实在微风中动荡。秋菊还未绽蕊。夹竹桃只留下翠叶了。践着石径走到火葬场的大门,门内校役二人守着小小的柴匣,一位五十以上的驼背老妈在准备着焚烧香烛。灶头是红砖砌成,在一人高处有大中小三个铁门,门是由外面闩着。老妈把小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她指挥校役把柴匣放了进去,铁门闩上了。老妈又把香烛台放在门前,叫哈君夫妇行礼,我也把帽子脱了,对着灶门深深鞠了一躬。
礼毕,老妈又引着我们走到灶后,灶后也有大中小三个灶孔。老妈在小孔里放了些引火的枯柴,把火柴擦燃,点上了。火光熊熊地燃烧起来。老妈叫哈君夫妇各丢进一根柴头向灶孔里,她说:“这是最后的恩情,帮助孩儿早登彼岸。”我也拾起柴来说道:“让我也来加上一根罢。”
柴火投了,葬事全盘终结了,我们从火葬场里退了出来。淡黄的阳光依然在庭院中恍漾着,白杨在微风中飘摇。我回头望着那惨红的烟囱上正冒着一股曼陀罗华色的轻烟。
1925年10月17日脱稿
后悔
阴历的年底看看已经到了。本来是送穷无计的爱牟偏又有几位朋友走来向他告贷,他没有法子只得拿了一篇小说去拍卖了。
价钱倒好,共总一万五六千字的东西,送去没一个礼拜也就掉来了八十块现洋,假使写小说能够就和书记生写字一样,每天都能写得一两万字时,那他每一个月也可以有两三千块钱的进款了。无如要写小说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而他的笔尤其是很慢的。他用的每一个字虽不必如象法国的佛罗贝尔一样,要合上钢琴去求它的和谐,但他每写好一篇,至少总要推敲四五次。能够写好一篇已经不容易了,写好之后还要经过几次推敲,畸形的幼儿每每要被洁痹的母亲致死了。
就是他卖去的这一篇小说,虽然只有一万五六千字的光景,但他为它所费了的时间,前后伯有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也好,两个月的苦工换得八十块钱来,可以糊口养家,可以周济友人,同时也使选稿的编辑者,买稿的出版家,做一番莫大的功德。这不仅是一举两得的卡情,还是一举三得四得五六得的呢。
八十块钱到手之后,他把五十块钱来应酬了友人。但是还剩下三十块钱他却怎么处分呢?
年关已经逼近了,上海市上的各大商店都是在廉价拍卖的时候。每天每天在报纸上登出大号字的“××公司大放盘”的广告,看看也只有两天了。
——“我们就往××公司去买mattress①罢,楼板上睡把骨头骨节都睡痛了。”
①作者原注:大垫褥。
——“我看倒不如买床的好。”
——“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床来哟!大的两个孩子要一张,你要一张,我和三儿要一张,这房里怎么摆得下呢?”
的确的,象这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前楼里面纵使摆得下三张小床,恐怕也没有多少空位了。并且他们的这间前楼还不仅是做他们的寝室的。这儿是他们吃饭的地方,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游戏的地方。……这个万能的地方要到晚上才是供他们睡眠的。
他们是不应该知道了游戏对于儿童的发育上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多了这番知识,所以也就多了一层痛苦。上海市上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西洋人的公园并不是没有,但那只是西洋孩子的乐园,看护西洋孩子的中国奶妈可以进去,中国人的孩子是不能进去的!上海市上的一楼一底的住家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供儿童游戏的呢?屋前屋后至多只有两个斗大的天井!客厅被朋友的家属寄寓着了,后楼的亭子间要作为书斋兼客堂,一座较为广敞的前楼,便不能不兼带着儿童游戏室的使命了。他们的三个孩子,跑是在这儿,跳是在这儿,抛球是在这儿,争闹也是在这儿,在这儿假使还要安上三张床,那三个孩子岂不是要逼进墙壁里去了吗?
多添一分知识毕竟是多添一层忧患。他们顾得孩子们的运动,便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
——“不错,还是买mattress的好,白天可以收起来,晚上再面起来睡觉。”
他和他的夫人在吃了早饭之后,这样商议了一回,便把三个孩子拜托楼下的友人照料,决意往××公司去买mattress。
两座六层楼的大公司对立在街道的两旁,形成了一个上海市上的“巫峡”,弥天的黑云屯成潮阵,连连地在屋顶上奔流,两岸的“巫山”就好象在动摇的光景。
汽车、黄包车、电车,不断地滚来,辰来,滚来,又不断地滚去,滚去,滚去。殷殷浤浤的人涛,黄色、棕色、黑色、白色,各形各色的人种。这是一幅背光派的画景。一分钟了,二分钟了,三分钟了,四分钟了……足足等了六分钟的时间,他们的黄包车才把这道横街渡过去了。
“大放盘”,“纪念赠品”,“照码八折”……白字红底的幌子,在各层的洋楼上招扬。××公司的大门就好象一个鳄鱼张着大口一样。
多少行人被这鳄鱼的口吞噬进去了,两架升降机在这鳄鱼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就好象左右的心房,人是成了各血管中的血球了。
他们也成了两个血球,滚进升降机,登上四层楼的家具部去。
出乎意外是一床mattress要管二十一块钱。
——“为什么这样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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