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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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八号的事情你该晓得罢?那天下午三时在开军事委员会,军委的参谋长报告鄂西的叛兵已经攻到了离武昌城十里的纸坊,骇得大委员们都惊惶失措,问他消息是从何处得来,他说是从武昌传来的。问他是几时得到的,他说是一点钟。适逢其会打到武昌的电话又打不通——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过江电话线时常发生障碍。这样一来,更加是得到实证了。主席的T大老说:“今天还要开什么会呢?敌人怕都已经打进武昌城了!”于是乎便叫参谋长下命令叫第八军派兵把守江汉关,防备敌人渡江。有两位委员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怀疑,武昌的形势假如有那样急迫,但为什么卫戍司令的叶挺没有信来,代英也全没有信来?我是怀疑这消息不确。我说最好先派人过江去打听消息。那参谋长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奋勇,我说我去。于是大委员们便叫我去。待我跑过武昌,不消说什么变动也没有,我在南湖找着了叶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们的前线已经到了汀泅桥,叛军陆续在溃退。

  叶挺很愤慨,他说:“外敌易堵,内敌难防。”爱滑稽的代英说:“万一汉口有什么动静,我们倒要当第二刘玉春困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毁了,应该赶快恢复起来。”我回到汉口,在国民政府里找着T大老的时候,我劝他渡江,他说:“现在不成问题了,前两礼拜董幸寅那个孩子在闹土地问题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就那样那位鬼参谋长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诳报军情。

  不过这一诳报,的确是发生了一点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员,他是在P地的大学当过教授的。政治部的编纂委员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刚好由武昌过江来访他,看他在剪发,把头剃成了和尚,委员问到武昌的情形,才知道并没有那样的紧急,他很感谢K,他说:“你来得真好,再迟两分钟,我的胡子都要剃光了。”据K说,这位委员在最近两三个礼拜,买长江轮船的大餐间都已经买过三四次。风声一紧便买船票,买了,不用说又废弃了。哼!妈的!这就是所谓“领袖”!

  我早晓得武汉是这样,我真不该跑回来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现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枪阶级,假如我手里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家伙杀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气人,开口在讲“策略”,闭口也在讲“策略”,开口在讲“退让”,闭口也在讲“退让,”枪尖子都逼在心上来了,我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过江去,过江来,我有几次想跳进那黄鹤楼下的江水里面去淹死了!你还要叫我做文章吗?我们现在有什么文章好做?你敢说一句什么话?连我那篇《脱离以后》都不能够继续发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你问我醉过酒没有?对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没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么病!是从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养,我明晚打算来看你。

  他一写便把一肚皮的牢骚都倾泻了出来,把信封好后,叫一位勤务兵来送了出去。自己觉得心头稍稍疏畅了一点,走到床边去把靴子脱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门上有人叩门的声音。

  ——“是铁士吗?请进来!”

  但进来的却是万超华。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里面衬着件湖色的衬衫。那丰满的肉体,光润而哲白的面庞,两边口角上的两个笑窝在笑,浓黑而有光辉的一对眼睛也在笑,看来怎么也好象是一位活泼的处女。她大约是才洗过澡,一种有暖意的馥郁的气息刚开门便射到了杰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请超华坐在沙发上,自己在旁边的一只椅上坐下。

  ——“好久不见了,”他随便他说,“还好吗?”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来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没有办法。”

  ——“怎的呢?会把身子喝坏的啦。”

  ——“喝坏了也没什么,处在现在的局面里,不喝也还是会坏的。”

  ——“你那样不好的,怕你是一个人住着,太寂寞了罢?”

  ——“寂寞?也怕有点。不过我是很感觉着愤懑和焦躁。”

  ——“你为什么要那样呢?”

  ——“为什么?很难说。”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看电影?”

  ——“看电影?”

  ——“是呢,法租界的××剧场听说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来约你去看。”

  超华说着把那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他暂时沉默着了,在她那葱宠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氲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种内斗。他很想听她的劝诱,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于酒的一样,坐在她的旁边,在那馥郁的气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双眼睛凝视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识在那一对深潭中游泳了有五秒钟的光景,但终于凫上了岸来。

  ——“回头章铁士要到我这儿来,”他把手表看了一下。“已经八点半钟了,他不一会便要来的。”

  ——“你不好留个字条子,或者教你的卫兵说,有事往别处去了吗?”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来的,我们彼此要交换情报……”

  正在这样说着,门上又有敲门的声音。

  ——“一定是铁士了。”杰民继续着说:“请进来!”

  来的果然是铁士,但另外还有两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铁士一进门,他那双和老鹰一样的眼睛便象弹丸一样向着超华射了出去。

  ——“喂!你们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绍酒味道的声音。

  ——“你乱讲,”超华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进来之后,便跑去拉着了超华的手,就和姊妹一样亲热起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是的,我是刚来拜访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听你说,杰民近来似乎很寂寞,我是特来约他去看看电影的。”

  ——“你要注意啦,”绍酒味的声音又大口他说,“徐同志快要从南昌回来了啦。”

  ——“你真是爱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华说着,便起身往门外走。

  ——“怎么!身经百战的女军阀!”铁士又叫着,“要临阵脱逃吗?”

  ——“铁士,你太不行!超华是我们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样的奚落。”若英替超华声援。回头又向超华说:“你莫走,你怕他什么呢。我们回头告诉易力诗,要她惩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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