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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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知道的,你是不愿意受人怜悯的,你也听不得人说打针。所以我不敢当面领她的盛情。但我在这样想啦。我想这鲁大夫究竟是一位好人,我们就受好人的帮助吧。你的眼睛虽然没有救,手足也残废了,但你依然是有作为的。你昨天不是还对我说:你要做一首《大隧道群鬼大合唱》吗?你不是要让那死在大隧道里面的一万四千人从地底发出声音来吗?只要我们的病好了,你把它做出来,我可以帮你誊写。苏联有一位作家,你是知道的,就是写出了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暴风雨的儿子》的奥斯托洛夫斯基啦,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也瞎了眼睛,周身都神经痛,瘫在床上把那些著作写出来了的吗?你是可以成为优秀的作曲家的。眼睛看不见,更加使你深入了音乐世界的核心啦。我们只要病好了,我怎么也要扶持着你。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儿,到那没有人吃人的地方去。尽管我们的肉体受了凌辱,遭了摧残,但我们的灵魂是洁白的,是洁白的呀,谁敢说我们不洁白呢?他们一定不会厌弃我们。就是一双破草鞋吧,我相信他们一定要想出办法来安顿,不会扔在路边上腐烂的。你说不是吗?是的啦,我们依然还是有出路的。好不好呢?我想今晚就去找那鲁大夫,我要把她引到我们这洞子里来,让她先给你打,再给我打,打“九一四”啦,鲁大夫说她是不要我们的钱的。当然我们也没有钱给她,但我们的病好了,我们可以做许多好事来报答她啦,做许多好事。……

  象一场独自,先生的秀一进洞来坐在一瞪石头上,不断地说。她是太高兴了,在地府的深渊里看见了光明。她依然是亚佛洛季蒂,而且生上了翅膀了。先生照例是不大说话的,他睡在一片竹篾床上。没有凳做床脚的竹篾床,就摆在防空洞的地面上,盖了一张军用毯子。

  ——“哦呀,豆浆都冷了!戈阳,你喝点豆浆吧?”

  戈阳就是那音乐家的名字了。没有回音。回音当然是不会再有的,他已经睡在那儿僵硬了。

  ——“怎么?戈阳!你死了?”

  哈哈哈哈哈……

  防空洞里面轰传着雷霆一样的笑声。

  1947年1月23日

  漆园吏游梁

  上

  庄周自从他夫人死后,率性把漆园吏的微职丢掉,他的门徒们也就逐渐地风流云散了。

  他回到宋国来,寄居在一所陋巷里面,把剩下的余钱去买了些个麻来打草鞋过活。他一面打草鞋,一面却在冥想着宇宙间消长盈虚的道理。

  “苎麻的种子播在田地间,受着温暖的阳光护摄,受着清和的春风吹煦,无端地抽出了青春的苗条。苗条枯萎了,筋骨成了麻,我如今在把它打成草鞋。我这打成的草鞋,被人践踏穿了的时候,又要委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污潴里了。……

  “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青葱自乐的时代没有多时,成了可供人利用的器皿,也没有什么荣幸。”

  他一面冥想,一面打他的草鞋,因此他的工程也进行得很慢。一双草鞋三天也打不成,五天也打不就。有时应该上耳绊的时候,他又打过了,只得退转来再打。退转来又把耳绊上歪了的时候也有。

  好容易打好了几双草鞋,他自己穿起一件破了的大布衣裳,把麻头来做带子,带着他的草鞋到街坊上去卖。卖得好的时候,可以卖个一两双,卖得不好的时候,只有原样而去、原样而回。因为那时候的人已经在穿丝鞋珠履了。

  苎麻真是没中用,但是乐得没中用。晚上回到他陋室的时候,乐得把剩下的草鞋来做枕头,倒在地上和着衣裳便睡。睡是再逍遥不过的神游了。有时化成蝴蝶在花丛中翻飞,有时又化成大鹏展着遮天盖日的翅膀,任一些小鸟儿们嘲笑。但是等到醒来的时候,他还是睡在他的草鞋枕上。

  有一次,接连几天一双草鞋也卖不出,他是饿得不能忍耐了。他记起有一位旧友在管河堤的事情,他便挨着饿,提了几双草鞋想去向他贳两升小米。

  他好容易才走到了河边,他觉得不象他自己在走,好象有股风吹送一团野火在路上蔓延。那时候他实在是一团火,一团饥火好象把他身上穿的一件破布衣裳,把他手上提的草鞋都要燃毁了的一样。火看看快要熄了,被风一吹又渐渐燃炽起来,他好容易才燃到了河边。

  河水是快要到结冰的时候,身上虽然单薄,但亏得有了这么一团火,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冷。有钱人不了解贫寒人何以能够耐冷,因为他们没有享受过这种火威的恩惠呢。他好容易走到了河边,他先在河水里面照了照自己的面孔。

  ——“啊,你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周夫子吗?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的颈子怎瘦得那么细长,就好象白鹤的颈子一样?你的面孔怎变得那么黄熟,就好象臃肿的南瓜?啊,假如你真是南瓜的时候呵!”

  他向着他的影子,自行取笑了一场,他觉得他做寓言的工夫真正是古今无俩。

  正当他在照影自嘲的时候,他听见有得得的马蹄声走来。他抬头一看,才看出就是那位做河堤监督的朋友。他这位朋友骑着马儿,不知道是来巡看河堤,还是出门闲散的。

  他看见他的朋友,就好象炉火遇着油煤一样,热烈烈地便去接着:

  ——“啊啊,朋友,你来得真是恰好!我有好几天没吃馒头了。我这里有几双草鞋作抵押,请你贳几升小米给我煮粥吃罢!”

  ——“啊啊,朋友,你来得却是不凑巧。我这个月还没有领薪水呢!”河堤监督毫不踌蹰地回答。

  庄周只听了他这一句话掉头便跑,一直跑到听不见马蹄声的时候,他才稍微息了一息脚。但是等他息了一忽之后,他饿得来连动也不能动弹了。他便无意识地把手里提的草鞋来乱嚼,足足嚼尽了一只。但也奇怪,他觉得好象享用了太牢一样。

  他从此便得了绝好的一个经验。草鞋卖不了的时候,他便把麻屑乱嚼。

  ——“啊啊,我真感谢你这真宰!真是道在屎溺,道在瓦甓,而且道在麻屑了。”

  麻屑嚼多了,虽然可以勉强充饥,但是有时总想要点有血有肉的鲜味。有血有肉的鲜味!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

  他想起那回在山中访友的时候,他友人款待他的那只母鹅。

  他想起在雕陵,正想要弹打的那只怪鸟。

  他想起那回濠梁下的,从容出游的鱼,……

  他一面想,一面早把一个铁针来敲成钩,把麻条来续成线,在两个庞大的布袖中还装了两袖的麻屑。他趁着河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想去钓几只鱼儿。

  ——“蚯蚓呀,罪过,可怜你不该有能够引诱鱼儿上钩的质。因为你有用,所以你才被人利用了。”

  小河边上的田野中偃着一个髑髅,他把那髑髅翻开,又才发现了几条蚯蚓。

  他把蚯蚓穿在针上,把麻线投在水里的时候,他看见水里面游着的鱼儿真是快活。鱼儿一对对地衔尾接首在水里面优游。这么一个简单的现象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个异常的变化。他直到这时候才回想起了他死去了的夫人。他直到这时候才为她挥洒了几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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