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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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对于双亲,对于谁人,你的事情我都不说,我很知道还不是说的时候。说的时候总会来,我安心等待着。哥哥,请你也等待着罢。

  父亲就来请你也不要担心,不要担心!随后再写。

  16日午时

  第七信 九月十六日午后三时

  哥哥:

  此刻接到一张花邮片,多谢你呢。我真得由衷地感谢,我知道你平安地在做工夫,我也安心了。我自己也是平安的,就是十分过激的劳动也能支持。大约是因为运动好的原故罢,食欲非常增进,晚上也好睡了。别的象没有什么异状,永远永远都是健康的,我望你也是这样罢。我望你要十分注意。

  四天四夜没有睡觉,身体倦得就和棉花一样了。连做什么的勇气也没有,手在战颤,连信也不能写。这封信上怕有许多地方认不清楚的罢,请你恕我。

  哥哥,前次你寄给我的相片我拿出来看时,觉得大年轻了,就给小孩子一样,就给我的弟弟一样,这样的相片没有意思(实在说来并不是没有意思,不过……)请你请你把最近照的送一张给我罢,随便什么样子的都好,真的不要忘记呀。每回都是这样不客气,怎么好呢?说过要不豪强的,但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每每总爱破约,总爱这样说出豪强的话;真是对不住呢,哥哥,你请恕我罢。哥哥,你真的肯送给我不肯?千万望你送给我呢,千万,千万……

  但是送的时候请你严密些,不要被人看见。病院里的事情真是麻烦,无论有什么信件来,监督的人都要看了一次才交给你,其实她并不看,不过有些老年的看护小姐总爱俏皮,总要闹着看了又才交给你的时候很多。信札倒还不要紧,假如是相片的时候她们是全不讲礼的,要拆来看了还要连讥带讽的才交到你手里来;真的你送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见罢。望你费心,望你费心——总是这样不客气,望你恕我呢。

  今天午后四点钟光景,我的父亲要来了,我的父亲是因为东北牧师会的会务来的,我是放着决心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一想起来总觉得忧虑。我的父亲是东北牧师会的会长,牧师会开会的时候,凡是同一教派的牧师都要到会,在这时候说起我在做苦工,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的父亲平常都在这样说,这回也怕是要来解决我的事情的罢。

  给我亲爱的哥哥。

  第八信 九月十六日夜

  读过后请把信撕掉罢,这封信是不想寄给你的,但也寄给你了,请你不要担心,不要忧虑。

  哥哥:

  我的命运愈见是注定的了。

  父亲来了,可怕而且是顶可悲的时候来了。我对于父亲说的是什么话,你怕再也想象不出罢。

  我现在充溢着满腔的悲哀,我写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儿女弃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刹那的状态!啊,哥哥……

  父亲说:“好,你可以回去了罢!家里的人都在等着你回去。你的七个弟妹都在朝夕的祈祷里面在上帝的面前祈祷着加护你。什么话都没有说的,过去了的事情什么都不要说罢。好,回去得了!一切都在欢迎你。人生中最高的幸福在那儿等待着你!你从此把这样过激的苦惨的劳动抛弃,去就欢乐的人生罢。在那儿或许也有少许的痛苦,但是这些都是二等分了的,你会有永远的保护者替你负担。好,回去罢,回去罢!你没有想回去的心肠吗?这是你父亲的毕生的宏愿,你随着你的父亲回去罢!你的一生的幸福不是已经到了吗?”

  极端严格的父亲同时又是极端温和的父亲,他的脸上被悲哀锁着了,我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只是把头低着头。哥哥,我假如没有你时,是在两月前还不知道你的时候,或许我不会使我父亲这样的悲哀,我会跟着他回去了。但是我的命运是判定了的,我怎样也不能奈何。那古海岸的恐怖之一夜永远把我的命运判决了!哥哥,这你也是应该应该晓得的!即使我就有被我哥哥抛弃了的一天,那也不是我的罪过。但假如我纵有被你永远抛绝的一天,除你而外我是不能再爱别人。我这个肉体,我这个灵魂,除你而外是不许为任何人所有。这便是我自己造就了的命运了。假如是有时,假如是有时,那真是没大没大的罪恶,没大没大的灭亡,现在我处在这样的迷途之中,我在上帝的面前忏悔。除你而外我永远不爱别人!我这样对着上帝发誓。我要求上帝的许可使我得以爱我哥哥,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祈祷。我祈祷我们两人在上帝的祝福中能同得幸福。

  话太扯远了,我当时对于我的父亲竟答应不出来。我和我的父亲都沉默了好一会。然而父亲又说:

  ——“你终没有回去的心肠吗?”

  声音含着怒意了。但我还是没有回答。父亲生起气来了:

  ——“为什么不回话呢?你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也决不是束缚个人自由的父亲!什么都好,只把你自己的决心正确地对我说罢!好,快说罢!你到现在还在踌蹰着什么呢?一点也不要迷惑,把你已经决定了的心事说出来罢!再不然还是跟着你的父亲回去呢?”

  最初的话中虽然有猛烈的怒意,但在最后的话中却十分温婉地充溢着无量的恩情。

  ——“父亲,我无论如何也不回去。”

  我把这一句刚好答完,我埋头哭起来了。啊啊,哥哥!我现在想起来也还要流眼泪。那时候的我的心中,只有上帝和你,啊,除你而外再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啊啊,哥哥,哥哥,我的苦痛,我这要把胸腔决破的悲哀,请你请你为我酌量罢!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不孝的恶名,我是不能逃掉的了。

  ——“不孝的女儿!”

  我的父亲战栗地这样怒骂了我。但这我也甘受呀,哥哥……以下的话我写不出来了。

  父亲和我都沉默着。

  我在哭。大概我的父亲也在哭罢?

  隔了好一会好一会,父亲又用着沉浸在悲哀里面的幽暗的声音说道:

  ——“终竟无望吗?……”

  我率性想把一切的事情都对我父亲告白了,但那样时我的父亲又会怎样地失望,怎样地悲哀呢?那种光景我是不忍见的,我无论如何,不忍再进一层去苦我的父母,去使他们悲伤。我纵使作伪,我也得暂时保守着秘密。

  父亲还对我说了好多事情。我只是哭,只是哭,他说的话没有十分进得我的耳里,我现在记不清楚了。但是父亲的带着眼泪的声音是这样温婉地说过:

  ——“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吗?家里失掉了你一个人是怎样地悲哀,怎样地苦痛,你自己怕不晓得罢。你现在的确是着了迷,受着什么事情着了迷,在你自己是不晓得的罢了。人在执迷着的时候,无论有什么苦痛,有什么困难,心里都是被快乐充满着,被欢喜充满着的。但是一旦觉悟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才晓是呢!你在那儿所得的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苦痛,悲哀,悲惨地失败的过去,更加暗黑的未来,还有便是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一番话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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