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把哭泣止着了,低着头认真地听我父亲说的话。对我自己是更进一层暗黑的,悲惨的,黯淡的将来,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我的父亲的言语中,好象暗示了出来。我的悲哀又无限地涌上来,我又哭了。
我素来是极任性的人,从小时候以来,我自己说过的道理,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我也要彻底主张的。我这种激性不知道使我的父母,我的先生们受过多少苦痛哟!我的脾气,我的父亲是很知道的,他晓得纵是费尽唇舌也是无可如何,他以后便没有多说了。但他还说着:
——“是那样时,也没法,我不怕就是你的父亲,但是你始终不愿意的事情——不怕这事情在你是怎样地幸福的事情——我也没有强迫你的权利。一切都断念,断念了。但你要谨记着,你无论就怎样的职业,无论死在什么地方,你到最后总不要污辱耶稣基督的名号罢!这是你父亲的最后的祈愿!好,我什么也没有要求你的。你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听便,但你总要不失去你的人样子!在这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求你,没有什么东西求你,只求你完全地造就你的内部生活,能够继续于久远的生存的内部的生活。只有这一点,我求你求你不要使我失望罢!……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间上独往独来是很艰难的,我也并不是怀疑你不可能,是你或许能够罢?但是那儿有无限的诱惑的手,如象蜘蛛网一样,在等待着你。如果疏忽地一走上了当,便堕落进永远不能上升的地狱的绝底。你要好生好生注意“呵!”
什么事情也不晓得的我父亲的这些话,啊,我,我,我在那时竟苦得不能久坐了。啊,哥哥!哥哥!我到底是怎样沦陷了的一个罪人哟!我死也不能死的这种状态,连我自己也在吃惊,也在奇怪呢!哥哥,哥哥,我现刻就有一分钟的时候也好,我假如能在你的身边的时候呀,我也不会尝到这样的悲哀罢?我只是一个人,便更加二倍地三倍地受着悲哀的逼迫。啊,哥哥!我这悲哀的半分,请你替我取去罢!我除你而外没有别人。啊,哥哥,哥哥!……
父亲把最后的几句话反复地说着:
——“假如你反顾你自己,在你的心中,感觉到有什么执迷,觉悟到你自己的悲惨的一生的时候,那时你假如想回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家里随时都在欢迎着你。我祈祷着那样的日子早些到来。家里的人随时都在替你祈祷着,望你不要再进一层地使你的父亲母亲,使你的弟妹失望罢!但是你要晓得,你最初的无上的幸福从此是永远消灭了的呀。你若以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那样的良缘等待着你,那是莫大的错误。但那些事情都在其次,第一我对于你的人格,我自始至终没有责备你的资格。你父亲的愿望请你不要辜负,你信仰无愧地做一个不愧为人的人罢!除此而外我什么也不要,你只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罢!我也不再多说了。”
我埋着头听着我父亲的说话,我忽然想到,听我父亲的教训这回怕要算是最后一次吧?我这样想着便用力抑止着悲哀,虔心地倾听。我父亲又加添了些详细的指示,不久他终于孤寂地一个人回去了。啊啊,哥哥!哥哥!我目送着我父亲的包藏在可怜的悲哀里面的背部我竟在那儿倒下去了。
许多人看见我哭肿了的脸,看见我飘飘忽忽的身子,都在惊讶。但是能和我共尝这悲哀苦痛的,却谁也没有。哥哥,你的事情我是决了心了。我也不通知父亲,不通知母亲,不通知友人。
哥哥,我以上写了些什么,写到此地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什么事情都不想通知你,只想秘藏在自己的心里,但这在我一人的份上是太大太强烈了呢。我知道一定会妨害你的用功,我一面写来,一面便想着不消寄去,不消寄去,我不知道踌踌了多少次。但是,哥哥,这样失礼的信,这样没有趣味的信!假如我能写到最后,并且寄给了你的时候,你请恕我罢!恕我罢!我原是不想寄给你才这样写出的呀。
哥哥,我把父亲丢了,母亲丢了,国家也丢了,虽说都是自己造下的命运,啊,哥哥,但这是怎样悲惨的恋爱!是怎样悲惨的缘分哟!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好了,我悬缒着的并且还是一个人的不断地不断地变化着的爱情!万一这极纤细的极纤细的一缕羁绊忽然断了的时候,我的一身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呢!我自己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想到又有什么呢?即使成了那样时也是没法,终究是不能不独来独往的一个可怜的女子。
但是,哥哥,我是坚深地坚深地信赖着你。我因为信赖着你,所以才成了这个样子呢。哥哥,这是我的宏愿。一个可怜的女子只依赖着你的爱把一切都抛弃了。哥哥!……请你不要忘记,请你不要忘记,请你永远永远地领导着我罢!随着你的领导我便成为什么都不论,我便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请你请你永久不要使一个可怜的可怜的女子哭泣于你的恩爱罢!即使怎样地为这人世上的物质哭泣于艰难困苦,但你总不要户不要使我哭泣于你的恩爱罢。永远总不要这样呢,哥哥,这是我最后的祈愿。
献给我的恋人哥哥。
第三节
第九信 九月十九日夜
我昨晚上又有夜勤,黄昏时分才回寝室里来;便接到你给我的信,我真是高兴。哥哥,你的信总常常是常常是这样亲切的。
昨夜的夜勤真是再苦也没有了。行了大手术的一个可爱的可爱的西洋人的男孩子,怕有十二岁的光景罢,一晚上都没有睡,只是喊痛,只是哭,口渴得很要水吃,但把饮料给他的时候,说是有生命的危险,所以又不敢把给他。
——“把痛的一只手给我切了罢!切了罢!(其实是已经切了)为什么这样的痛呢?啊啊,啊啊……”
他只是这样叫着。本是极顺柔的一个孩子,嘤嘤地就给女孩子一样啜泣。
——“把水给我罢!把水给我罢!”
说着又哭,哭着看见别人没有动静,又大哭。我实在忍不住竟同小孩子一道哭了。夜深了,别人都睡了,只剩我和小孩子两人。他很听话,很服从我,我看他真是可爱的孩子呢,求着我要些水和冰,我看他太可怜了。在要天亮的时候,我背着医生的命令,按我的自信行事,我稍稍把了一点冰给他。他欢喜得什么似的。他真是美的可爱的小孩子呢。象这样的孩子我也想要一个——啊,诳话,孩子我是不要的。
身体太疲倦了,今天午前睡了半天,真是好睡,现在稍稍得着了写信的时间。
哥哥,你写来的很长很长的信真是多谢你,我回到寝室里来还反复读了好几遍,好几遍。
好,好,我们都把过去忘记了罢,我顺从你的意志。
我永远永远想浴沐在你的恩惠里,你的……
想写的很多,看护妇主任有事叫我往墨田川畔的一家西洋人家里去,我到现在刚好回来。雨是霏霏地下着的,伞也没有带,便一个人走去,真是岑寂。回来的时候雨住了,在昏暗里静凝着的墨田川的水就跟魔王一样,纯黑地慢腾腾地流着。我凝视着它,想到我们到过月岛,坐过这墨田川的渡船。我们从那古回来的第二天,我们踞在墨田川的江岸最后诀别的地方和那前面的房子我都去看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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