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说到这些地方,就好像要流眼泪的样子,我以下直接用他自己的话吧。他说:
“你看,这是怎样的一位好人!这在现在的军人中也就是难得的,况且还是在火线上的呢。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端端这样有良心的反要丢命!他到村上来,挨家挨户地劝我们,叫我们赶快逃,赶快逃,他说:我们没有法子,奉了长官的命令,只好撤退了。我们一退,苏军一定要下山来的,那你们百姓就要吃大亏了。他这样家家去劝人,有时候作起揖来奉劝,但那晓得他在村上走着的时候,一个流弹打来,便打穿了他的胸膛呢!……”
王老先生极诚恳地,一面说,一面形容,他说得湿地含着眼泪,我也听得湿地含着眼泪。
的确的,这真正是一位好人,一位出乎意外的好人,我们谁都异口同声地斥骂军人的横暴,军人的野蛮,但谁知在万恶的军人中却才有这样的一位连长呢?
这位连长的坟还埋在尚儒村上,我请王家翰君作向导,去吊望了一回。一片萧条的竹林之中,一新垒的黄土,碑记也没有,甚么也没有。我立在他的墓前,禁不着把帽子脱下,把头低了半天。
朔风萧骚,
我来吊英雄之墓,
芒鞋穿过竹林,
远望见一黄土,
令我伤神。
听乡老话战事当时,
尚儒村的四山
布满了江苏的兵士,
江苏的兵士
多比那四山的松枝,
激战的辰光
真真是弹流如雨。
今日我来目睹战场,
无虑有数万株的竹木,
株株有无数的弹伤,
或则劈头断折,
或则拦腰穿贯。
更可怜路旁的乔木,
竟不止身吞百弹。
啊!少数的浙军,
在此竟支持月余,
伤者仅及廿人,
死者不盈十指。
这是浙军的勇战可嘉?
还是苏军的猛攻仅同儿戏?
八月十八日的清晨,
浙军接到了退师的命令,
全部的兵士已经退出了尚儒,
尚儒村的居民也将次第退尽。
在那时听说你也退到张坞,
但你又折回了尚儒。
你关心着村民的死生,
你要来尽最后的保护。
你走到一家的门前,
向着尚未逃避的人们奉劝,
你说:“我们是奉了长官的命令,
不能不火速退兵,
我们退了,苏军定要下来,
你们也快请退呀,
快向四方逃命!”
你带领着手兵几个,
尽在那惨淡的村上巡逻。
但谁知一个无情的流弹飞来,
竟打穿了你的心窝!
啊!你是一个模范的军人,
竟如此为匪兵击死!
你死在这僻远山间,
有谁人知道你的勇义?
啊!但是呀,你怕也不求人知!
你求的不是功名,
你求的是不欺自己!
你自己是求仁得仁,
你自己是虽死不死!
这位薛连长名叫振兴,不知他是山东人还是直隶人,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多岁。他有妻子还寄居在湖州,听说将来要搬运他的尸骨回去。
尚儒村里的人说:即使他的妻子就不来,他们也要替他改修墓表,还要替他建筑祠堂。
就这样,我们这位义勇的连长,快要被尚儒村人神化了。
是的,他就受了神化也没有愧色。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
鸡之归去来
一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用朱藤爬着。再前面是一面菜园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面积更还宽得一些。在这空地处,像黑人的夹嘶音乐般地种植有好些花木,蔷薇花旁边长着紫苏,大莲鸡之归去来花下面结着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围种着牛蒡,荷花和番茄结着邻里……这样一个毫无郭沫若散文选集秩序的情形,在专门的园艺家或有园丁的人看来自然会笑。但这可笑的成绩我都须得声明,都是妻儿们的劳力所产生出的成果,我这个“闲士惰夫”是没有丝毫的贡献参加在里面的。
园子周围有稀疏的竹篱,西南两面的篱外都是稻田,为图儿女们进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篱栅打开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东侧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东京的某处会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来往熟了,也把中间隔着的篱栅,在那中央处锯开了一个通道来。那儿是有桂花树和梅树等罩覆着的,不注意时很不易看出。但在两个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锯开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刑士走来,他却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邻家都打通啦!”他带着一个不介意的神情说。我那时暗暗地惊叹过,我觉得他们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是不同,好像一进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紧着是一道木板墙,大门开在墙的东北角上。门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条甬道通向菜圃过边的公路。那儿是可以通汽车的,因为附近有一家铁管工场,时常有运搬铁管或铁材的卡车奔驰,这是扰乱村中和平空气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对边有松林蓊郁着的浅山,是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养鸡癖仍然和往年一样,她养着几只鸡,在园子的东南角上替它们起了一座用铁丝网网就的鸡笼,笼中有一座望楼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鸡们的寝室。鸡屋和园门正对着,不过中间隔着有好些树木,非在冬天从门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种的白母鸡抱了,在后面浅山下住着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来借了去,要抱鸡子。
不久,在中学和小学读书的儿女们放了暑假,他们的母亲把他们带到近处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这意思是要锻炼他们的身体,免得到冬天来容易伤风,容易生出别的病痛。他们的母亲实际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着同样的家庭劳役,和别人避暑的意义自然不同。我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因为这一无长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几只鸡,拿来卖掉或者杀掉,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在我有成为问题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动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刑士很客气把监视两个字是用保护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所以我宁肯留在家里过着自炊生活,暂时离开他们,使他们乐得享点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做些活计。
他们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个月,在八月尾上便回来了。九月一号中、小学一齐开学,儿女们又照常过着他们的通学生活了。大的两个进的中学是在东京,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要让他们搭电车去不至迟到,他们的母亲是须得在五点前后起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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