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习惯,人死了在口里有含玉的一种礼节,被含的玉就叫作“含玉”,那玉的形式有时候是珠,有时候似乎是蝉。《庄子》上有一段儒以诗礼发冢的故事,一位大儒和一位小儒根据古诗中有“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的提示,便去盗发坟墓,偷那死人嘴里所含的珠。
这习惯的起源大约也不外是尊重货币的意思吧,因为珠玉在古时本有一个时期是货币。但到后来解释是稍稍变了,以为珠玉的精气可以使人不朽,死人口里含了珠,含了玉,他的肉体便可以永远保存。
这习惯不用说是有珠有玉可含,而且有安逸的享受的那种人的习惯。这习惯虽然早已废了。但现今能够发讣告或在报上登哀启的人是依然保存着“亲视含敛”或“不克亲视含敛”的那种字样的。
汪精卫是尽有含珠玉的资格的了,单是最近在倭寇的宫庭里去朝觐了一次,便得了三万万圆倭币的叩头钱,他要在嘴里含珠玉或率性“玉食”一下,大可不成问题。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卑劣无耻或穷凶极恶的人,似乎也总有天良发现的一个时候。尤其在晚上睡不着觉,在清冷的夜气中横陈在枕席上辗转反侧的那样的情形下边,一线的天良,更具体点说,便是惭愧和悔恨的念头,是有偶然发现的可能的。
汪精卫的这首诗,分明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做出的了。在枕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无限的往事像波澜一样重重叠叠的涌来,要想不想,也不由你不想,眼睁睁一直坐到天亮——年青时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时的往事,单身赴北京行刺时的往事,在中山先生病榻旁笔录《总理遗嘱》时的往事,在北伐期中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资格受武汉民众热烈欢迎时的往事,……毫不夸张地真真是“不尽(的)波澜。
但是,现在呢?
他这诗必然是在赴日朝觐以前做的,由那“郊原仍作青春色”句看来,大约是在四五月的时候吧。地点呢,说不定怕就是南京城外中山先生陵寝所在的陵园,汪的公馆在那儿,那时正是汪逆极端受日寇冷视的时候。以被冷落了的心情,睡在那样足以令人发深省的地方,又偏偏睡不着觉,那怎么能够不发生一点惭愧的念头呢?他分明感觉着“愧”了,所“愧”的“先贤”,说不定就是指的中山先生吧。中山先生临终时所说的“我死后,敌人一定要以种种的方法来诱惑你们”的那番警告,当然是会被想起的。
这样追究起来,“如含瓦石”的意义似乎可以充分地了解了。那是汪精卫在那被发觉了的天良一线的光照之下,他自己也明明感觉着是一条朽败的死尸了。他睡在床上,实际如同睡在墓里,但已腐烂透地,恶臭冲天,口里所“含”的当然不是珠,不是玉,而是“瓦”而是“石”。
这天良的发现,其实就是社会的正义对于奸恶小人的一种责罚。奸恶小人无论在肉体上是怎样的安富尊荣,而在精神上总要受无形的鞭挞。汪精卫的诗算又提出了一个证据。
我把这番意见说出了,季龙在大体上表示同意。但他说:汪精卫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深刻,不过我们是有充分的自由作这样的解释的。他又指着最末一句问:“鸩毒山川"四个字也有问题,“山川”是被“鸩毒”了,但把“山川”“鸩毒”了的,在汪精卫的心目中不知道指的甚么人。
——他不是在“反共”吗?
——总不免太勉强了吧,这是良心发现时说的话,大约依然指的是日本鬼。
——我看在将来鬼子打算不再要他的时候,尽可以把这四个字来锻炼成文字狱,说他诽谤“皇道”。
——怕难免。季龙笑着回答,接着他又说:我前几天在一位朋友家里看见你写的一副对联。
——是“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吧?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接过了来。
——对的,他说。那对联是成句,还是你自己编的?
——是从我的一首旧诗里面摘录下来的。
——我觉得和汪精卫这第三第四两句太巧合了。
——这些是熟的典故,我看是不足怪的,说不定在前已经有人用过。我的诗是两年前做的,并不曾发表过,只是爱把那两句摘下来替朋友们写对联,两年来怕写过好几十副。
——你那全诗是怎样,索性请你抄出来看看。
我顺手把案头的一张信笺拉过来写着:
依旧危台压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翘首嵩高苦忆君。
我一面写着,一面说:我这诗是前年三月回乐山的时候做的。乐山城的东北角上,大渡河同岷江合流,顺流而下,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在江的北岸骈列着。乌尤山的景致最好,据说就是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凿离堆以御蒙水之患”的离堆,蒙水就是沫水,就是大渡河了,现今一般是称为铜河,因为上游有铜山,就是邓通铸钱富埒天子的资源地。乌尤山的绝顶,临江有一座尔雅台,是汉武帝时的犍为舍人郭氏注《尔雅》的地方,失掉了他的名字,后人误传为郭璞,其实郭璞是没有到过乐山的。我这诗就是登尔雅台的时候做的。诗意侧重在感事怀人,对于当前的风物差不多没有说到。我后来又做过一首“寺字韵”的诗,那就侧重在风物上了,我索性一并把它写出:
雨余独上乌尤寺,遍山尽见赵熙字。
凤苟如鸡麟如羊,毛角寻常何足异?
树间隐隐见来岷,水光山色香。
李冰功德逾海通,竟使水为之驯。
尔来已越二千载,堆趺犹有凿痕在。
江流万古泣鬼工,鞭挞鼋鼍入沧海。
汉代子云与长卿,谅曾骨拆并心惊。
只今尔雅高台古,无人能道舍人名。
——两首诗都很有意思,季龙说。这赵熙,就是前一向到重庆来曾蒙党国要人欢迎过的那位老先生吗?
——是的,在前清翰林。曾经做过御史,诗和字都很好。不过他的字在乌尤山上却是刻得太多了,多则未能免俗。
——你这登尔雅台怀人的一首是寄怀北边的朋友吧?
——是的,是寄怀第十八集团军朱总司令玉阶。十五年北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汉口相见,那时候朱总才从德国回来,到政治部来访我,穿着一件毛蓝布大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位乡下的村长。最近的一次分别也在汉口,是大前年武汉撤退时仅仅两天前的事,那时候恩来和我同住在鄱阳街,朱总乘飞机来武汉,便在我们的寓里住宿过一夜。在他临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出乎意外地他竟写了一首白话诗给我留别。诗题叫《重逢》,内容是:
别后十有一年,
大革命失败,东江握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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