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石把他所有的制作都抱出来给我看了,有的还详细的为我说明。我不是鉴赏的事,只是惊叹的事。的确也是精神胜于物质,那样苍白色的显然是营养不良的抱石,那来这样绝伦的精力呵?几十张的画图在我眼前就像电光一样闪耀,我感觉着那矮小的农家屋似乎就要爆炸。
抱石有两位世兄,一位才满两岁的小姐。大世兄已经十岁了,很秀气,但相当孱弱,听说专爱读书,学校里的先生在担心他过于勤黾了。他也喜欢作画,我打算看他的画,但他本人却不见了。隔了一会他回来了,接着,立群携带着子女也走进来了,我才知道大世兄看见我一个人来寓,他又跑到我家里去把他们接来了的。
时慧夫人做了很多的菜来款待,喝了一些酒,谈了一些往事。我们谈到在日本东京时的情形。我记得有一次在东京中野留学生监督周慧文家里晚餐,酒喝得很多,是抱石亲自把我送到田端驿才分手的。抱石却把年月日都记得很清楚,他说是:“二十三年二月三日,是旧历的大除夕。”
抱石在东京时曾举行过一次展览会,是在银座的松坂屋,开了五天,把东京的名人流辈差不多都动员了。有名的篆刻家河井仙郎,画家横山大观,书家中村不折,帝国美术院院长正木直彦,文士佐藤春夫辈,都到了场,有的买了他的图章,有的买了他的字,有的买了他的画。虽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观,但替中国人确实是吐了一口气。
我去看他的个展时是第二天,正遇着横山大观在场,有好些随员簇拥着他,那种飘飘然的傲岸神气,大有王侯的风度。这些地方,日本人的习尚和我们有些不同。横山大观也不过是一位画家而已。他是东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头竹内栖凤对立,标榜着“国粹”,曾经到过意大利,和墨索里尼拉手。他在日本画坛的地位真是有点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穷画家,但画家的社会比重要来得高些,一般是称为“画伯”的。
抱石在东京个展上摄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几张我题的诗,有一张我自己在看画时的背影。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了,十年前的往事活呈到了眼前,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趣。
我劝抱石再开一次个展,他说他有这个意思,但能卖出多少却没有一定的把握。是的,这是谁也不敢保险的。不过我倒有胆量向一般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推荐;因为毫无问题,在将来抱石的画是会更值钱的。
午饭过后杂谈了一些,李可染和高龙生也来了,可染抱了他一些近作来求抱石品评。抱石又把自己的画拿出来,也让二位鉴赏了。在我告辞的时候,他检出三张画来,要我自己选一张,他决意送我,我有点惶恐起来。别人的宝贵制作,我怎好一个人据为私有呢?我也想到在日本时,抱石也曾经送过我一张,然而那一张是被抛弃在日本的。旧的我都不能保有,新的我又怎能长久享受呢?我不敢要,因而我也就不敢选。然而抱石自己终把这《桐阴读画》选出来,题上了字,给了我。
真是值得纪念的“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抱石送我们出了他的家,他指着眼前的金刚坡对我说:“四川的山水四处都是画材,我大胆地把它采入了我的画面,不到四川来,这样雄壮的山脉我是不敢画的”。
——“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画一幅‘竹阴读画’图啦,读画的人不是古装的,而是穿中山装的高龙生、李可染、杜守素、郭沫若,还有夫人和小儿女。”我这样说着。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送着我们一直走出了竹林外来。
当到分手的时候,抱石指着时慧夫人所抱的二岁的小姐对我们说:“这小女儿最有趣,她左边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笑窝,你只要说她好看,她非常高兴。”
真的,小姑娘一听到父亲这样说,她便自行指着她的笑窝了,真是美,真是可爱得很。
时间很快的便过去了,在十月十七日后不久,我们便进了城;虽然住在被煤烟四袭的破楼房里,但抱石的《桐阴读画》却万分超然的挂在我的壁上。任何人看了都说这幅画很好,但这十月十七日一天的情景,非是身受者是不能从这画中读出来的。因而我感觉着值得夸耀,我每天都接受着“最上光辉”。今屈原
亚子先生的诗,于严整的规律中寓以纵横的才气,海内殆鲜敌手。字,行楷有魏、晋人风味,草书则脱尽町畦。这是独创一格的草书,不仅前无古人,亦恐后无来者。
这种能纵能控、亦狂亦狷的辩证的统一,似乎就是亚子先生的独特而优越的性格。亚子先生在外表上不大拘形迹,而操持却异常谨严。他的正义感,峻峭到了极端,使他有着“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原子弹式的情操。但他信仰孙中山、马克思、列宁,有明敏的博施济众的思想,把他的强烈的感情控制着了。原子弹式地任其发挥的是他的草书,有所控制不作盲目爆炸的便是他的诗。他的草书或许是他的感情的安全瓣,为了有这一安全瓣,怕也帮助了他在控制上的成功。
画家尹瘦石曾经以亚子先生为模特儿,画过一张屈原像,这是把对象找得太好了。“佩长剑之陆离”者,是屈原,也是亚子。亚子,今之屈原;屈原,古之亚子也。但今屈原与古亚子毕竟有不同的地方,那似乎就在这感情控制的成功与失败上。屈原的字没有方法看见了;而他的诗,尤其是《离骚》、《天问》,确是原子弹式的诗。那样猛烈的感情无法控制,所以他的生命结果也像原子弹一样爆炸了,虽然也炸毁了一些佞臣和萧艾。
今屈原绝对不会那样任情爆炸的,他的原子能有所控制,控制向了生产方面,诗之多而精,可以寿人寿世。他的诗歌如粟菽,而他的志趣是“使有粟菽如水火”。因此,我更希望他的诗歌多多产生,而且更要平易近人,使人民大众能够接受,亦如水,亦如火。有所控制的原子能,能够像水一样普及,像火一样容易到手,那于人民大众是多么大的福利呵。或许有人要担心,成为了洪水或燎原的大火怎么办?如有要担心的那样的人存在,也就是洪水大火有时是必要的证明。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日夜
叶挺将军的诗
那是新四军事变后的第二年(一九四二),希夷被囚在陪都郊外的某一地点。秋冬快要完的时候了,他的夫人由广东携带着一位八岁的女儿扬眉来看他。他们在狱中曾经会过几次面。我在这时却也得到了极可宝贵的一些意外的收获。
十一月十六日,希夷夫人带着扬眉到赖家桥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她把希夷手制的一枚“文虎章”送给我,作为他给我祝寿的礼物。那是由香烟罐的圆纸片制成的,正面正中用钢笔横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环绕着“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十个字。背面写着“祝沫若兄五十大庆,叶挺”。在这之上,希夷夫人用红丝线来订上了佩绶,还用红墨水来加上了边沿。
这样一个宝贵的礼物,实在是使我怀着深厚的谢意和感激。我感激得噙着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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