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晴天,迎着清早的太阳,在一片甘薯中向德安城走去。
营部驻扎在一个中学校里面,我们被卫兵引进了一间课堂,那便是营长的办公室兼寝室了。在黑板下陈着一张行军床,床上便睡着那位营长。他受了通报,看见我们进了课堂,便很想撑起身来。一眼看去,他是在害病。我劝他不要客气,但他仍然抬着半身,指挥我们在附近的课椅上坐。
营长也是广东人,说他在发疟疾;看那样子的确也很狼狈,脸庞是瘦削而灰黑的。
我估计他一定认得我,但我却不认识他。
我把来意告诉了,并把张发奎的亲笔文件拿出来给他看。我告诉他:“这是机密要事,故尔只能用铅笔写,也不好署名。但总指挥的亲笔,你总是认得的。”
营长没有多么留难,只是说要到南昌,恐怕也很困难吧,有几处铁路听说炸断了,不通火车。但他立即命令在那课室里的一位下属,写了一张路条,写明“有某某官长四名,勤务一名,准予通行”字样。我们便算得到了通过最后一道难关的把握了。
营长也很关切着当前的情势,他说:“我们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我因为不明白他的思想底细,没有多说话。我只是说:“一定打不起来的,请放心。南昌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不是还有张总指挥的名字吗?他们只是反对蒋介石和汪精卫,并不反对总指挥。大家都希望赶快回广东,说不定我们可以在广东再见。”
就这样,我们便告辞了出来,循着原路走回车站。这次的心境特别轻松,我自己都在佩服我自己的机敏。幸好当张发奎和我谈话时,我要求他写出了他的意见,不然不是要很费周折,而且说不定还要遭意外的危险吗?
八
回到车站,立即又坐上手摇车出发。
在前面十里路左右,的确有一队尖兵在那儿守卫,有一班人的光景。
见了营长的路条,毫无留难地便让我们通过了。
真是愉快呀!过了这一线就是我们的自己的天下了!太阳照得特别的光明,南风吹得特别的馥郁,田园青翠得特别媚妩。两条铁轨发着银白色的光,就像专门为我们铺设出来的那样,坦坦荡荡地丝毫也没有阻挡,要把我们运往革命的乐土。
工友们也摇得特别起劲,不断地只看到两边的林木往后飞。眼前的大地真是活着的,一切都在笑,都在跑,都在长风中发着浩歌。我们有时也让工友们坐在椅上,自己去摇它们。都是自己人,在车上是无话不谈,毫无顾忌了。
我同一氓坐的车子是跑在前头的,不知道是车轮的活泼,还是人力加紧的原故,我们跑得特别快。翰笙和龚彬坐的那一架,有时他们一齐起来帮助摇,但也摇不过我们,总是落在后面很远很远的,要相差十几二十分钟的光景。
“这样的手摇车,坐着实在是再舒服利落也没有。我这回要算是坐第二次了。前一次是往河南慰劳前线将士的时候,由信阳坐往新郑。那时是六月初,枣子树正在开花,河南平原很多枣树林,车子在枣树林中摇过,一望无涯的枣花,漾成一片香海。那是使我终身难忘的一种印象。”
这个回忆自然会被唤醒起来,活鲜鲜地。在我们的车快要到涂家埠的时候,我向一氓说着,而于十分快意之中却表示了一星星的不满足:“江西境内的风物,太平淡无奇了。这儿和长江沿岸所见到的别无二致,希望能有一项有特征的东西,足以使我们这一次的旅行,增加点色彩。”
说也奇怪,大抵人在走顺路的时候,希望总是容易得到满足的。
就在我们达到涂家埠车站那一段期间,同样使我终身难忘的另一种印象,出现到我们的眼前来了。
九
涂家埠是—个大车站,位居南昌与九江之中。这在军事上是一个冲要的地方。周围有水回环着,因而在南北两段的铁路上都有铁桥。当北伐军在江西境内和孙传芳作战的时候,孙传芳便屯驻重兵于此,借铁路的联络,以策应南昌与九江两端。攻破涂家埠是很费了点力量的。
我们到达了涂家埠,倒也并不是将近一年前的战绩惊悚了我们。认真说,那样的战绩,在车站上是丝毫也看不出来了。但在那车站上确实有一样东西惊悚了我们,至少是我自己。我们在车站上,看着一列火车停在那儿,有三个车厢都挤满了兵。还有好些服装不整的兵,拥挤在月台上。火车头向着九江的一边,升着火,正冒着烟。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惊讶了,“已经可以通车了吗?”
我们的手摇车本来还没有到换班的地点,但我要他们停下了。我到车站上去找站长。站长就在那月台上,我问他那火车是怎样的情形,他说,他也不清楚,是从牛行开来的,他们逼着加煤加水,要开往九江去。
“不是说有铁桥炸断了吗?”
“看情形大概是没有炸断吧,不然火车怎么能够开来呢?”
情形算弄明白了。我在心里这样想:这列火车是不好让它开往九江的。假如开往九江,那不是替那边增加了一个火车头和三个车厢吗?而且证明铁桥并没有断,不是又可以立刻通车运兵了吗?
因此,我便向站长说,要他不要让这列火车开出。
月台上的散兵看见我在和站长交涉,有的便簇拥上来。都是些没有符号的徒手兵,显然是在南昌被缴了械的程潜和朱培德的部队了。他们看见我穿的是军服,起初摸不准确我是那一边的人。有的喊我是“官长”,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湖南人的口音。我没有十分理会他们。
我走进站长室里去打电话。天气很热,我把皮带和上衣解了,脱在室内的一张床上。我是在裤带上佩着一枝布隆宁手枪的。我打电话给牛行车站,要他们转南昌的贺龙和叶挺,报告他们我到了涂家埠;并希望他们注意铁路的交通,要断绝就应该严密。
当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一些散兵便拥在窗外听,他们自然看准确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电话不容易打通,我又走出站长室,想找一氓来再打。待我走出月台的时候,那些散兵便簇拥上来了,立即把我包围着。我顿时感觉着情形的严重。我的手枪是上了子弹的,但不是拔出来自卫的事,而是护卫着手枪不要被人拔去的事了。我把两只手紧紧抓着手枪,约略二十名的散兵便来抓着我。有的在喊打,有的不做声地只是出手出脚,有的争着抢我的手枪,有的争着抢我的手表。眼镜被打掉了,自来水笔被抢去了,手表被扭去了,我仍然死命地保护着手枪。从月台被打下轨道,当我倾斜着还没有倒上轨道的时候,一个家伙从附近顺手捡了一个大石头向我当胸打来,但幸好只是一个大炭渣。
十
大家的目标都在争取我的手枪,我又被暴徒们从轨道拉上了月台。二十几个人扭着一团,我被打倒在月台上了。结果,皮带终竟被扭断了,手枪被一个人抢了去。他举起来,楞着仰睡在地上的我。就在这一瞬间,我自己的脑筋真是清凉透了。那真是形容不出的一种透彻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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