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些回忆和谈话,算打破了车行中的寂寞,我自己也在私自庆幸着:我的生命力毕竟有蚂蝗那样的执扭,要想使它和我的躯壳脱离,好像也是不很容易的事。
手摇车摇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的确到了牛行车站。车站和附近的市镇上,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要打电话吧,电话房是上了锁的,没有办法打通。
我们走到赣江边上去,隔江可望到南昌城,但喊话的声音是不能到达的。江面上连一只船影也没有,赣江正是洪水期,无情的水滚滚地旁若无人地排泻着它的浊浪。有一团团的浮漂像小鸭一样浮在水面一道奔流着。
南昌城上时而有零星的枪声射来,也时而有模糊的土兵的影子可以看出。想来他们也是看见了我们,才在那儿瞄准射击的吧?
——这样是相当危险的,有什么办法过江呢?
我们不期然地,都有些焦急起来了。
在江边望了一会,又回到车站,想找那四位工友设法,但他们连影子也不见了。他们的任务是达成了的,赶紧脱离了危险地带,也正是应分的事。但是我们四个人,到了这时候,却俨然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四个孤儿了。
车站上没有办法可想,又只好折回江边。江水依然无情地滚滚地流着,船影一只也没有。有的是城上模糊的人影,空中零星的枪声。我们隔着江,整齐着嗓子,又试了几番喊话,然而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的依然是模糊的人影,零星的枪声。
——这是相当危险的,怎么办呢?
虽然并没有追兵在后,而确确实实是有大江在前。我们面面相觑着,真好像伍子胥在过昭关了。
江岸上骈列着一些大户人家,围着很高的封火砖墙,一家家都关门闭户。我们也试着去扣了两家大门,谁也没有人应门。说不定每家人家都是空的,家里人都到别处去躲难去了。
就这样,我们在江边上往复徒倚着,足足有一个钟头,突然晴明的天黑暗下来了,就跟谁在变戏法的那样,满天都涌上了浓黑的稠云,黑得来有几分令人可怕,就像快要到半夜光景。
这是暴风雨的先兆。我们赶快在一间大草棚下躲避起来,那在平时是从江船上起货的堆栈。
天愈来愈黑,突然间下出一批倾盆大雨。——不,这“倾盆”两个字还不够形容,倒可以说是倒海翻江,或者说,整个的天都垮塌下来了的那样。
五
暴雨没有好一会也就过了,眼前的一切,更加真真正正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天气倒凉快了下来,可却增加了心境的凄寂。
——过不了江,和自己人接不起头来,怎办呢?
天色渐渐昏黄起来了,江水在经过一阵暴雨之后,好像流得更加得意,更加汹涌,船影依然是没有的。不仅渡船没有,就是上下游来往的船,偶尔错误地开来了的也没有一只。
这明明是封了江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在当时实在不大明白:张发奎的军队还远远驻在德安,从德安到牛行是一片无人之境,也应该是自己的区域吧,为什么要那样退撄,竟到划江而守呢?
大家的心境都已经达到绝望的程度了,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着那浩浩的赣江,竟想喊出两声蹩脚的秦腔了。
在无可奈何中,我一个人沿着江边往下游走去。
但是奇怪!走了不很远,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小船,打着一张红旗子,在江心不安定地摇着。
“呵,救命的船来了!”我不禁叫了出来,又接着拚命喊,“请把船摇过来!请把船摇过来!我是郭主任,要进南昌城去!”
船上有两个人影子,一个在后边掌舵,一个坐在船头近处。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了!”船果然在向着我摇来。
船摇拢了岸,船头上的一位是年青人,他竟认得我。
“你们是城里派来接我们的吗?”
“不,”年青人回答,“我是来收军用电线的。是你一个人吗,郭主任?”
“不,我们还有三个人呢,在那上面。我们是昨天夜里由九江动身,坐着手摇车赶来的。”
“你们碰着我们真好了,队伍今晚上就要开拔,从清早起封了江,我这一只船要算是最后一次了。”
啊,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呀!我自己在心里反复着:简直就像戏里编凑的情节一样。伍子胥过昭关,遇着江上渔父;楚霸王到乌江,遇着乌江亭长;我们来南昌,遇着这位电信队的青年。
六
在昏茫中,渡过了江,天已经黑下来了。
除夕遇险的一幕,自然又回忆起来,但我们这一次是化险为夷了,虽然费了一些周折。在全街关门闭户的街道上,被人引到了贺龙的军部,恰巧是在臬台衙门。贺龙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吃夜饭,他看见我们到了,欢喜得跳了起来。
“呵,你们来了,来了,大家关心得要命啦!”说着便把我们拥抱起来。他当然还不知道我全身都感觉到疼痛。
我们少不得便把九江出发前后的情形,告诉了一遍。他听说我同一氓挨了打,便要叫军医来看,但我们推辞了。因为并没有受什么内伤,外伤也不怎么严重,大家都在忙乱的时候,最好是省得麻烦了。
我们被留着吃了晚饭,贺龙又叫勤务兵拿了两套卫生衣和短裤来送我作为换洗用。他虽然比我肥壮些,但我们的高矮是相差有限的。
不一会,恩来得着消息也赶来了。他已经在电话中知道了我们挨过打并把一切行李都丢掉了,他随身带了—套蓝布军服,是他所分得的,拿来送我。大家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把张发奎写来的四项要求,交给了恩来,他拿着看了一遍,说:“都不成问题了。我们是决定走东江,不走赣南的。本来我们打算今晚就出发,离开南昌,现在改成明早出发了。我们和他自然可以各不相干。我们的方针是缴械,不杀人,他也是应该知道的。‘八一’革命,我们只缴了第三军和第六军一部分的械,并没有杀一个人。”
“不杀人,有时也好像不大好。”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倒几乎被你们没有杀的人杀掉了。”
大家哄堂笑了一会,真的快心称意的大笑。
南昌方面的情形,我们也算弄明白了一些,彼此都在庆幸着来得的确是时候。假使我们再迟得一晚上,不仅会掉队,而且有可能会当俘虏的。南昌城里还潜伏着很多的反动分子,等我们的军队开拔之后,他们立地便要露出面来报复的。就是张发奎早迟也难保要翻脸。
恩来是属于参谋团本部的,负责指挥军事上的责任,他很忙。那个组织里面,包含着刘伯承、李文三、彭湃,和其他的主脑人物。他先走了。
当时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也有总政治部。我和一氓、翰笙是派在总政治部里面的,龚彬属于那一个组织,我可记不清楚了,大约仍然是那一军的军政治部吧。
我们也得赶着在明天出发的,接着便被人引到旧总督署,去就自己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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