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是在南昌服务的,我以政治部副主任的名义,在管理着行营政治部和整个江西方面的政治工作。邓电邀我到庐山,我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去的,我们在旅馆的一间小房里,谈了话。本来不想让蒋知道,以便秘密离开的,但不料于不经意间,遇着蒋的一位随从副官,也就只好公开出来,在山上住了一夜。
邓是讲好在除夕那天去南昌的,他说非去一趟不可,不去恐怕就不能下山。我自然也就决定和他同车。
当除夕的清早,我们在要下山之前,我先到庐山疗养院去见蒋。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从里面出来,照例披着他那件黑披风。他突然见到我,很诧异。他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答应他:“昨天晚上。”他又问:“是择生(邓的字)叫你来的吗?”我回答说:“不是,是六军政治部(当时驻扎在九江)请我训话,我个人顺便上山来看看阵亡将士墓的工程的。”“见到择生吗?”“见到,我们同住在一个旅馆。他告诉我他今天往南昌,因此我来见你,我要和他同车回南昌去了。”
蒋听了我这些话,好像放了心的一样,他要我和他一道走。他说:“好,我们到招待所去,一道去看张静江先生。静江先生也打算乘今天的车去南昌的,但我想多留他两天。”回头又像有些不能放心地问我:“择生和你谈过什么?”我只好说没有。他接着又说:“我叫择生到南昌去代理参谋长,他们总可以放心我了。他们总说:军事的发展太快,政治赶不上军事。他来,总可以使政治赶得上军事了。关于武昌方面的总政治部的事情,我还打算要麻烦你去一趟呢。……”
走到招待所了。半身不遂的张静江,已经在一间凉厅式的会客间里等着,在那儿聚集着很多的人。邓演达、顾孟馀、陈果夫,都在。下山的藤轿都准备停当了,轿和轿夫们也聚集着在窗外的草地上。
那是阴晦的一天。蒋一走进会客间,大家都站立起来了。只有不能站的张静江,瘫坐在藤椅上,特别睁大着在那猴子型的脸上已经够大了的一双眼睛。
蒋没有十分理会别人,却匆匆忙忙地对张静江说:
“静江先生,今天不要走。”
“为什么呢?”张反问着,“一切都准备好了。”
蒋没有说出理由,只说:“我要你多留两天。”
就这样,我们该走的人也就告别下山。顾孟馀在九江留下了,邓演达和我便乘火车到南昌。
三
一氓从午睡中醒来了,他和我是并坐在靠椅上的。于是,在我脑中盘旋着的回忆,便找着发泄的对象了。
“一氓,你还记得,去年的除夕,南昌城那一次的兵变吗?”
“那一次你们不是几乎遇险吗?那次是第三军的少数士兵的哗变。”
“在那时候,一般是认为第三军少数士兵,因为年关的薪饷没有发足,激起了哗变,但我现在有点怀疑起来了。”
“怎么的?”
“我猜想,那一定是蒋介石和第三军的某一个下级军官串通起来,所组织的一个人为的兵变。他们是想在军乱中把邓演达打死的。”
于是我把离开庐山时的情形,向一氓诉述了一遍,接着又重述出我们到达南昌时的情形。
“我们从牛行车站过江,天已经黑了。一上岸,便有三五成群的乱兵,携带着武器随便开枪。我们探问了一下,晓得是第三军的兄弟。邓主任是军事家,他看情形不稳,便叫我们要小心,一直挨着街边走。走到城门口的时候,竟有机关枪架在那儿。有兵来盘问我们,我们只说是自己人,第三军的,他们便把我们放过了。进了城,沿街都关门闭户,依然是三五成群的士兵不时地乱放枪。走近臬台衙门的时候,在昏黑中又看见有机关枪架在那儿,听见有扳机柄的声音了。有人高声地盘问:谁呀?我们又说:自己人,第三军的。于是乎便把臬台衙门通过了。我们一直走到总督衙门的总司令部,便再没有遇到什么刁难。那晚上,我和邓主任都是草率地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的。”
“怎么便可以断定是蒋的阴谋呢?”一氓听着我的陈述,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我的怀疑是有五点根据。第一,时间那么凑巧,刚刚在我们回南昌的时候便起了哗变。第二,变兵公然布防,而且只布防由码头到臬台衙门——我们到总司令部所必由之路的那一段。第三,当晚的兵变并没有经过好长的时间,便自行终止了。第四,事后,并没有惩办任何人。第五,这是怀疑出于蒋的阴谋的最坚强的根据,便是,张静江本来决定当天和我们同车到南昌的,由蒋的临时变计,差不多等于命令一样的方式,把他强留了下来。这不表明是有计划的吗?我揣想,他一定是头一天晚上,用长途电话约好了,所摆布的诡计,就是张静江他们也不知道的。”
一氓点着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我:“你们在当时是不是觉察到呢?”
“我是刚才坐在这手摇车上,才忽然想到的。我想就是邓主任,恐怕也不曾觉察。”
我的根据是择生在第二天离开南昌时的情形。我便把往事又继续说下去:“除夕,我们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一早,我回到东湖的政治部,择生到南门外俄顾问的公馆里去了。九点钟左右,他打了电话来找我,我去了。他把他立刻要离开南昌的话告诉我,他说顾孟馀在九江等他,他们从武昌乘来的一只小火轮,是靠在九江上游的一个隐蔽着的地方,他们是不愁没有方法回武汉的。他说到要分离,他流出眼泪来了。他关心着我,要我小心。但同时他又说,他和蒋共事多年,如今不能不分手了,但他总有一天会觉察到,谁是在为他革命的生命着想,谁是阿谀着他断送他的革命的生命的。这是择生临到那样的瞬刻所说的话,他对于蒋可谓一往情深。你能够相信,他已经觉察到,蒋就在头一天晚上竟摆布出一场兵变来,打算断送他自己的‘革命的生命”的吗?”
“演达邓(邓演达的签名,照例用西式,因此我们也每每这样称呼他)毕竟是一位忠厚的人。”一氓自语般地赞叹着。
“还有,你应该还记得:就在邓主任走的那一天,蒋也从庐山回来了,他打电话来要我到总司令部去。我去了,他第一句问我的,便是‘择生呢’,他竟把择生关心得那样紧。可见他没有要到命,便紧迫地向着我要人了。”
“你那次倒应付得满好,老蒋丝毫也没有怀疑到你。”
“我看他是把我当成书生,无足重轻,不值一杀罢了。”
在我们说话的当中,坐在我脚下,靠着椅脚睡熟了的翰笙,也早醒来了。他很像感到兴趣,他插口问起我来:“你是怎样应付的?”
“我吗?我是装傻。我对蒋说,就是为了除夕的兵变,择生认为有当面向总司令报告的必要,他便赶着回到九江去了。当然是在火车上彼此错过了。就这样,蒋也就没有再追究我。但我想,蒋在当时怕也认为,择生是不能够逃出九江的,因为船舶管理处不会为他备船。但他却没有想到,择生早自预防着了他这一着。那一次的阴谋,在蒋无疑地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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