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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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是水成的石灰岩,因此便有不少的钟乳洞,在桂林有“无山不有洞”之称。最大的七星崖要算是最大的钟乳洞吧。洞里当然更有些奇形怪象的东西,石笋、石柱、石笔、石帘,叩之有声如钟,成于石浆如乳。但那种不见天日的洞中景物,倒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中的地上景物,来得更能引人入胜了。

  那时候白鹏飞(表字经天)在做广西大学的校长。我们是日本帝大的先后同学,因此他很殷勤地招待了我们。他请我到良乡的大学里去讲演过,据说那校舍是岑春喧所捐赠的,这和立群自然有一番渊源了。校舍的园林相当讲究,有一株很大的红豆树,为我生平第一次所见。那样小巧玲珑的红豆,所谓“相思子”,才是结在那样高大的乔木上。

  有一次经天雇了两只船,邀约杜老、何公敢、立群和我,同游阳朔。因此我们便得以尽量地领略了桂林和阳朔的风味。

  去的一天在下着微雨,在漓水边坐上了两只有篷的木船。大家都带着被条准备在船上睡一夜。殷勤的经天夫人沈兰冰女士更采办好了一天多的粮食,好几瓶茅台。她决心在船上亲手烹调来款待我们。这样的贤主人的确是难得的,情谊既浓重而风韵又清新。在那奇山异水之中,飘泊了一天一夜,即使不是苏东坡,也尽可以写出一篇《阳朔赋》了。

  漓水很清洁,水流很缓,平稳地在两岸的山峰中纡回。有点微雨,更增加了情调。空气是凄冷冷的,远峰每半藏在烟霭之中。时有水鸟成群而游。整个的情景好像是在梦里。

  白经天爱唱黑头,时不时要突然来几声《黑风帕》,于是便使得群山震恐,两岸都发出回响。

  我在武汉时曾经买过一枝手枪,备而未用,这次是随身带着的。中午时分,经天夫人在烹调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打一只水鸟来做菜吧。拔出枪来,砰的一声——水鸟惊跑了。两岸突兀在幻境中的寒山也几乎惊破了。

  经天夫人的烹调很拿手,碰着我们这四大家族,都是饕餮大家而兼高阳酒徒,那就相得益彰了。盘盘必须扫地,罐罐必须嗑乾,有酒便醉,无话不谈,真真是放纵地过了那么一天多并不雅的粗人豪致。

  立群,她看见经天夫人的忙碌而高明,兴致冲冲地去帮忙而学习,于是增加了一段有趣的插话。

  晚上经天夫人在油炸落花生,立群接过了手去代她管锅。我在舱里闻到花生的糊味了,走去看时,花生米在滚热的油里已经都焦了。立群说:还没有炸脆呢。油炸花生米是要冷了才脆的,她还不知道。吃的时候,花生米已经带苦味了。我说:满好,这可以帮助消化。

  第二天上午到了阳朔。回桂林时是坐汽车,汽车的速度太快,陆上便没有水上那样的风趣了。看来所谓“山水”,的确是山与水相联带的。

  五张曙父女之死

  在桂林期中敌机也经常来轰炸。当时一般人对于空袭:并不大感觉恐怖,有警报时每每不肯躲。再加以敌机是从广州起飞,预行警报和紧急警报之间距离很短,躲有时也来不及。因此有的人也就索性不躲了。就这样张曙父女便遭了悲惨的牺牲。

  有一天中午,张曙回家吃中饭,和他的夫人周节女士据说是有点意见上的龃龉。一家人正开始吃饭,警报来了。夫人跑到附近的城门洞口去躲避,张曙和他一位三岁的幼女却没有同去。警报解除后,父女两人被炸死在花园里。女儿抱在父亲的手里已经血肉模糊,父亲的脑袋被炸成了一个空壳。周节回家,看见这样的光景,立地晕倒了。苏醒转来,一时神经失常,见了任何人都喊“张曙”,而又不断地唱着张曙所谱的《洪波曲》。

  张曙是最初参加三厅工作的同志,他和冼星海两人在抗战歌曲的传播上是尽了很大的努力的。他这样惨烈地遭了牺牲,同人们都由衷地表示了哀悼。我们把他埋葬在桂林城外的冷水亭,是我替他写的墓碑。当时以为从此在桂林城可以留下一个胜迹了,然而隔不两年寿昌到了桂林,前往扫墓,竟发现墓被铲平了,碑也被打断了,在一个小沟上做着桥。寿昌有文纪其事。

  我和张曙,特别在长沙大火中有过一段分姜分粥的往事,他的一死更十分引动了我的感触。我做了好些诗词对联来挽他。为了纪念故人,就我所能记忆的抄录一些在下边吧。

  挽词(调寄《望海潮》)武昌先失,岳阳继陷,长沙顿觉孤悬。树影疑戎,风声化狄,楚人一炬烧天,狼狈绝言筌。叹屈祠成砾,贾宅生烟,活受维,负伤兵士剧堪怜。

  中宵殿侍辎,苦饥肠辘转,难可熬煎。白粥半锅,红姜一片,分吞聊止馋涎,南下复流连,痛几番狂炸,夺我高贤。且听《洪波》一曲,抗战唱连年。挽诗之一宗邦离浩劫,举世赋同仇。

  报国原初志,捐躯何所尤?

  九歌传四海,一死足千秋。

  冷水亭边路,榕城胜迹留。挽诗之二成仁丈夫志,弱女竟同归。

  圣战劳歌颂,中兴费鼓吹。

  身随烟共灭,曲与日争辉。

  薄海《洪波》作,倭奴其式微。挽联之一一片血模糊,辨不出那是父亲,那是女儿;父女共捐躯,剩有管弦传革命。

  连年战坚苦,端只为救我国家,救我民族;国民齐努力,誓完抗建慰忠魂。挽联之二慈于为人父,忠于为国民,一死献宗邦,双手未遗弱女。

  下之穷黄泉,上之穷碧落,九歌招毅魄,千秋长护旌旗。挽联之三壮烈唱《洪波》,洞庭湖畔,扬子江头,唤起了三楚健儿,同奔前线。

  点滴遗冷水,八桂城中,七星崖下,痛飞尽满腔热血,誓报此仇。挽联之四黄自死于病,聂耳死于海,张曙死于敌机轰炸,重责寄我辈肩头,风云继起!

  《抗敌》歌在前,《大路》歌在后,《洪波》歌在圣战时期,壮声破敌奴肝胆,豪杰其兴!

  六弓与弦

  十二月的月杪,虽然战事暂时停止了,应该说是最多事之秋。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抗战态度上的一个转折点,从此由貌似积极转向彻底消极,由勉强对外转为专门对内了。

  汪精卫既以十八日逃出重庆,飞向昆明,二十一日又逃出昆明,飞向河内。从此脱离了抗战阵营,走上了他的“曲线救国”之路。接着是日寇近卫内阁继十二月三日的声明之后,又于二十二日来一个第二次声明,明白地提出了“共同反共”的建议。二十九日汪精卫急忙来一个艳电响应,极尽了串演反派的能事。

  这些都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但在“副总裁”汪精卫的艳电响应之前,却还有人更抢先的,便是“正总裁”的蒋介石在二十六日所发表的长亘五千字的响应了。响应的方式自然不同,一个是串演反派,另一个是伪装正派。伪装正派者对于近卫的第二声明是逐句逐字地加以驳斥的。措辞很严峻,不厌烦复。对方说一字,一定要还十字,对方说一句,一定要还十句,于是原声明仅仅五百字的东西,竟回答以十倍以上的长文。两国交兵。长文骂阵,这岂不是一件滑稽的大事吗?

  敌人的指示是国民党“停止抗日容共”或“共同防共”。假使真是有抗日的决心,那就该一反其道而行。怎样一反其道而行呢?很简单,把孙中山的三大政策恢复转来,和苏联更加亲密,和共产党更加合作,把抗战的基础建立在动员工农民众上。那就是最好的答复。说得更具体一点吧,赶快放弃一党专政和个人独裁,立即组织战时内阁,把中共的领袖都请出来,共同参预国政;把作为装饰品的参政会索性进升为真正的民意机关,使它有立法并监督行政的大权;同时惩办那些贪污腐化、自私自利的无能卖国分子。那就是最好的答复。只要你真正在抗日,那有闲工夫在纸上发泄,和敌人隔海骂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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