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到无聊过甚的时候,——不到过甚的时候,总起不起决心——便走到海边上来访访我这些旧友。他们总肯十分地安慰我。
我住居之北邻是一条小巷。穿巷西走,可百余步,便可走出村去。村与海之间一片草场,场上插着几十排竹竿,与海岸线平行,时时排晒着无数赤褐色的渔网。草场坦平,春夏之季,草色青青,每到晚来,黄金色的“月见草”花,如逐渐现出的明星一样,逐渐开在草上。我想起朗费罗咏《花》一诗的第三节:
Brightandgloriousisthatrevelation,
Writtenalloverthisgreatworldofours,
Makingevidentourcreatiou,
Inthisofearth,—thesegoldenflowers
我很觉得他体物之妙。目下花已不见了,借泰戈尔诗表现时,是“往地下上学去了”(《新月集》中《花之学校》)我希望她们不要也在看滑稽戏子演独白剧才好——其实这么说时,很对不着你,因为你如今也成了个这样的戏子啦。草已渐就凋谢。再迟一向等到冬来,变成一片衰黄,与常青的松原,变幻无恒的天光海色相对照,倒也是种悲剧的奇景。雪姬向它们亲吻的时候,又另外是种景致了。
穿过草场到海场来,也还有百余步的光景。海滨沙岸上,排列着许多渔船。我每每挟着书册来此等船中昼寝。我很相信“InspirationisbornofIdleness”,我有许多作品,也多在这儿产出生来的呢。海湾异常平静,和房州的镜浦相仿佛,与其说是海湾,宁说是湖水。因为它同外海相通的峡口,我虽不曾坐船去看过,但从岸上望去,怕只不过两丈宽的光景。南头一带极细长的土股名海中道,说是赖山阳曾游此地,甚激赏其风景。我去年也曾去过一次,去时杜鹃花正开,道上多小小的稚松,浅浅的沙峦,鲜红的杜鹃在青松白沙间相掩映,倒也别有风致;道上两面可望海,狭处有仅两三丈者,志贺岛便是土股终点的高峰,虽说是岛,其实尚与土股相连。这从地理学家看来,或在岛屿之生成上,可以成为一种假说之证例。
北头土股,山峦起伏,不知其名,其中有山形如富士,似不在土股上,更在远方者,太阳每每在其附近落下。落日时,每每红霞涨天,海水成为葡萄酒的颜色,从青森的松林中望去,山巅海上好像Dionysos之群在跳舞,好像全宇宙都赤化了的一样,崇高美加悲壮美也。我这时禁不着要唱我的狂歌:
全宇宙都已赤化了哟!
热烈的一个炸弹哟!
地球的头颅打破了!
血液向天飞,天也赤化了!
血液倾海流,海也赤化了!
地球快要死灭了!
跳舞哟:狄仪所司!
快唱着地球的葬歌吧!
这样粗暴的咏夕阳的诗,恐怕只好在俄国的赤色诗人中寻找,我们女性的Muse,会要吓跑了呢!但是我想现代或近的未来之新女性,绝不是从前那类柔弱无力的寄生虫!现代或近的未来之新诗神,也恐怕要变成男性的了呢。笑话,笑话!我自己都笑了。我是男性,当然该做男性的诗,倒不管他诗神是男性或是女性。
在此地我很感觉着缺少了两样东西。一种是松林中没有木凳,一种是海上没有波艇(Boat)。假如有木凳时,我很想摹仿几克翰的歌德,也坐着照张像来,留为我日后的纪念。假如我有波艇时,我很想在星月夜中,在那平如明镜的海波上飘摇,就得如雪莱Shelley一样,在海水中淹死,我也情愿!
DasMeererstrahltimSonnenschein.
Alsobesgoldenwaer,
IhrBrueder,wennjchsterbe,
VersenktmjchiudasMeer.
日光之中大海明,
颜色如黄金。
友们哟,假如我死时,
请沉我尸入海心。
海涅这节诗,真是悲丽啊!我每在日暮时分,在海滨上散步时,看见海水在夕阳光中现着黄金的颜色,总要想起这节悲丽的诗来。不管有没有Mermeid或Sirens在里面居住,就是海自身的诱惑已经大了。能如雪莱一样长眠在它怀中,不是免掉了沉尸的一段手续吗?但是,我在此处写几句遗言:朋友,假如我是早死时,请也把我的尸首沉在海心里吧!因为
Hab’smmerdasMeersoliebgehabt,
EshatmitsanfterFlut
SooftmeinHeZgekuehlet;
Wirwareneinandergut.
我俩原来是相亲:
我有爱海情,
海用她柔潮,
时常冰爽我方寸。
(上节和此节是“Soraphine”中第十六首)
我现在正坐在一只渔舟上,我这封信,是用铅笔写在“水上”的书上的。我写信不曾起过草稿,这封信,我免得回去要再行缮写一道了。我向着海坐着,太阳照在我的额上热腾腾地,海上跳舞银色的微波,有一人在远处浅濑中投钓。秋来投钓者颇多,我每常坐观羡鱼,总觉得他们真是闲暇,世间上一切生存竞争的波澜都波不到他们身上去。所谓“高人画中,令色”的世界呢。我前几天把这个感想向陶炽荪彭九生两君说了,炽荪说:“钓鱼的人并不闲暇,看钓鱼的人才算闲暇呢!”但是我的心中确没闲暇过一刻时候,我想起你所喜欢的“心负者福矣”一句话,倒可以再加一种解释,便是心虑寡少的人是幸福的人。空中飞着的小鸟,野中开着的百合花,它们何思何虑呢?
可是我在这瞬间倒非常幸福,我写这封信,全不构思,我的情泉,好像在春阳之下解了冻的冰河,畅畅地流着,还不知流到那处的海洋为止,清凉的风时时吹来,海水舐岸作声。海边浮着许多无人的渔船,如像海鸥一般,在随风波荡漾。不受太阳垂直光线的海水,都是一片青碧,并且随离岸之远近而色度之深浅不同,细细分析去,可以分作五六层;最远层的深青,微带着紫罗兰的色调呢。海中道上平时了如指掌的山峦都被晴霭遮(gossamer)蔽了,昏昏地只露出些影子,远远几只帆船,也蒙在海雾里,这种光景,这几日天天如是。我前天有首诗是
横陈在海岸上的舟中,
耽读着Wilde的诗歌;
身旁嬉嬉地耍着的和儿,
突然地叫醒了我。
“爹爹,goran哟!
Arowakireidesho!”
——夕阳光下的大海,
浮泛着闪烁的金波。
金波在海上推移,
海中的洲岛全都蒙在雾里,
柔和的太阳好像月轮——
好像是童话中的一个天地!
我羡慕帆船中的舟人,
他们是何等的自由,何等如意!
他们好像那勇壮的飞鹰,
两只桡儿便是他们双翅。
儿对着那些风光非常欢娱,
我的心中却隐隐有殷忧难慰,
啊,可怜我桡儿断了,翅儿拆了,
只蹭蹬在一只破了的船里。
想起这首诗来,无形的隐忧,又来袭我了。你听,“隐忧”在唱:
SceinunaufhaltsamRollen,
SchmerzlichIassen,widrigSollen,
BaldBefreien,ballErdrucken
HalberSchlafundsehlechtErOuicken
HeftetihnanseineSt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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