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谢谢,谢谢。”她用生硬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迎接他,飞快地接过小包,看也不看就往墙边的一个木箱上一放,好象生怕它会烫伤手似的。然后,她故作客气地挥了挥僵直的手臂,“请坐。”
他惭愧地朝门口退了一步,忽然发觉门外苍茫的暮色中聚集着一小群人,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我们里面谈吧。”他把头一偏,就自顾自往里屋走。等到他在桌旁的方凳上坐定了,她才毫无声息地跟进来,嘴唇几乎不动地问:“我已经谢过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脸就象半透明的玉雕,稍稍点有浮肿的眼皮和小巧微凸的眼睑间,不时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泽。他的心瑟缩了。
“我忙得很,马上要去值夜班。”沉默了一阵后,她又轻轻他说。
李乔林象被舵咬了似地跳起来,猛一抬头,看到她满脸通红。他们的眼睛对上了,只见她的眼睛突然一红,不胜凄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又定定地凝视着幽暗的屋角。
他的手颤抖了。他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他的脸颊,吻她的额头……然后跪下来请罪,求她饶耍可是突然,他眼前出现了牛朝杰那穷凶极恶的麻脸。他打了个寒噤,重又镇静下来。
“那封信你收到没有?”他费劲地说出这句话,仿佛从橡皮里绞出水滴似的。
“噢,”她轻蔑地扬起脸,不知什么道理,那两道深长的鼻唇沟给了他特别强烈的印象。“早就收到了。我恭喜你呀,远走高飞,前程万里!”
“我……这是……不得已的……”他喃喃地说道。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一篇雄辩的演说,这时却象棉絮一样塞在他喉头,一句都吐不出来。
“是呀,你放心!”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僵硬的笑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生就这个命,决不拖累你!”
她突然收敛了笑容,那鼻唇沟仿佛更深了。同时腾起一阵短促而凄厉的,从强制下迸发出来的袖位。这声音就象鞭子一样地抽在他心上,他愣了一愣,逃也似地冲出去了。
漆黑的夜,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只有四下里农舍的灯光,稀稀落落的,闪闪烁烁的,象是夜游的鬼魂。
好大一会儿,李乔林就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跑着小步。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低声地骂:“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我可恶,我害苦了她,我抛弃了她,我不是人,我是禽兽……”他就这样在荒野里反复地骂着,跑着,直到凛冽的寒风呛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了,才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昏地转,仿佛到了阴曹地府一样。“我干了什么?我在干什么?”他沉溺在迷乱和昏晕中,依稀记得自己不久前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的灯光一个个熄灭了。一阵寒风吹来,几株残存的苞谷枯秆瑟瑟作响。
他渐渐清醒了。
“我再这样坐下去,就要冻死在这里了。起!回去!还不到死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强迫冻僵了的双腿大步向前迈去。
这一夜,他的头脑变成了激烈争论的讲台。一个苍老的声音首先向他发问:“为什么你刚才不把那天牛朝杰骂你的情形告诉她?当初你和她好的时候不说,是怕她和你吹;现在你要和她吹了,就该告诉她。这样她就会谅解、甚至感谢你,因为她将意识到,如果她和你结了婚,不但你要一辈子捏在牛朝杰手里,就是她也要跟着倒霉。所以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她好。”
一个年轻的声音出来反驳:
“得了吧!你根本不是为了她,你是为了你自己能调到苏南去,同那个比她小十岁的姑娘结婚……”苍老的声音愤慨了:“不是我要抛弃她,是环境不允许我爱她。我既然没有能力使她幸福,至少不应该给她增添不幸。”
年轻的声音冷笑一声:
“说得到好听!可你没看到她怎样爱你吗?你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苍老的声音不慌不忙地答道:
“拿破仑说过:‘在政治上是只有头脑而没有良心的。’你还记得一九六六年吗?当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成为‘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的头号目标后,当聂元梓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后,长江省委不也曾急急忙忙地把长江大学校长、全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打成长江省的‘三家村’村长,让学生把他活活斗死了吗?后来,他们不是又把自己的亲信、宣传部长象死狗一样地抛出来吗?莫非他们当时心里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无罪的好人,都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革命,都是他们的老同志、老战友吗?当然明白。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残酷无情地翻脸,不由分说地将其置于死地呢?为了保自己!诚然,他们最终也未能保住自己,反而落得个‘舍车马保将帅’的罪名。不过,这足以说明良心在政治上的价值与地位了。为什么李乔林就应该顾全自己的良心呢?”
那个年轻的声音沉默了,李乔林平静地睡到天亮。
三
早晨,当李乔林被汽笛惊醒后,他的头一个感觉就是满意。因为他居然颇为顺利地解决了计划的第一个行动,和韩小雯断了交。他原先没有料到韩小雯不哭不闹就放了他。“多么温柔的姑娘啊!”他在枕上叹息着,不由得想起了初次和她拥抱、接吻时她那富有表情的大眼睛:起先是羞涩,明明在凝视着你,可你却觉得它随时都会逃走、飞去;然后是幸福,它象夏天初升的太阳一样发出朦胧而又热烈的光芒;最后是痛苦,它仿佛冬日一样缩小了,变远了,隐没在一层透明的雾中……他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又开始发痛了,惋惜和惆怅象寒风一样掠过。他真诚地同情、怜悯起她来,竭力从她的角度来看待这桩事情,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于是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到她已经发生了不幸:生并吐血,在寂寞中长逝,或者悬梁、投水、服毒、跳楼。虽然理智悄悄地提醒他,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但他总摆不脱这样的想象。不过,这些想象越可怕、越悲惨、越离奇,就使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模糊、越遥远、越虚幻,仿佛她已不再是一个他昨天还见过的活人,而是小说、诗歌、传奇、神话里的某一个悲剧主角,虽动人,却飘渺。
于是,他想起了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不,未婚妻。她那鲜艳夺目的服饰,她那波浪形的长发,她那红润、俊俏、生动、带笑涡的脸蛋,她那火一般的拥抱、亲吻。“是的,”他喃喃自语,“她简直就是维纳斯的化身!”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总存在一丝疑虑,觉得她似乎不大可能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终身侣伴。“妻子,这个词多么陌生呀,”他想,“为什么她愿意嫁给我呢?她看中我什么呢?她在当地就找不到小伙子了吗?噢,对了,大学生的牌子和工资,这才是根本的东西!在那些小地方是很少有大学生分去的。”他冷笑二声,又觉得愉快和骄傲。“幸亏我还有这块招牌和这点工资,不然,真不知要波牛朝杰整成什么样子!可是,”他转念一想,“如果我不读这倒霉的大学,岂不连贵州都不会来吗?还有什么牛朝杰呢?”他自己也好笑起来,“瞧我,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快起来吧!今天必须着手第二步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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