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步行动开始得更为顺利。中午,李乔林以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当地产的白酒为代价——用当地流行的术语来说,叫做“二十响”和“手榴弹”“打倒”了汪大年,使他在请调报告上签上了“情况属实,同意调出”的意见,并亲自叫厂革委会,秘书盖了章。
李乔林想起,以前汪大年碰到他就好象没有生眼睛一样,一直到他抽到工业局去后,汪大年的态度才有了根本的变化。去年县里召开“学大庆”会议时,李乔林曾熬了一通宵,帮汪大年起草了一份“经验总结”,把电厂的“学大庆”运动吹得天花乱坠,结果赢得了一面奖旗,这件事使汪大年大为高兴。“幸亏我预先钻准了炮眼,”李乔林得意地想道,“所以今天的爆破才这样有效。”
工业局这一关就比较麻烦,这倒不是说,陈亮权会刁难他。
对于陈局长,李乔林一直是感激涕零的。当初他在服苦役时,多亏陈局长亲自过问,汪大年才不得不把他调出煤场,否则他早已一病不起了。去年又是陈局长亲自点名将他抽往县工业局“大庆办”,这才使他在厂内的地位全然改观。自然,李乔林明白,陈局长抽他去,一半是出于同情——陈局长自己在县里也屡遭排挤,长期坐冷板凳;一半是出于需要——工业局缺一个笔杆子。李乔林来局工作不久,就已成为陈局长的得力助手,在很多重大的业务问题上,陈局长都征求他的意见。可如今,他却要求调动,这将使陈局长多么失望啊!
李乔林考虑再三,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对陈局长说实话,坦率地说明自己的政治处境,以求得他的同情与支持。虽然,照顾爱人关系是最有力的理由,可是,他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尽管陈局长并不知道他与韩小雯的事,他还是怕陈局长会因此而鄙视他。
陈局长住在城外三里多路的一个山凹里,那房子原先是土地庙的一部分,年久失修,非常破旧,他进去的时候,陈局长全家正围着一张矮桌子吃饭。
“小李,你那么快就回来啦?”看见李乔林,陈局长微笑着点点头。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宽大的前额、深陷的双目、高直的鼻梁和后梳的长发,使他具有一种思想家的风度。可他身上却是典型的农村干部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蓝中山装,凸纹已经发毛的黑灯芯绒裤,带扣绊的厚底圆口布鞋。“吃饭没有?没有吃就在这里吃——”“我已经吃过了。”李乔林随即往墙边的小凳上一坐。
饭后,陈局长把李乔林让进内室,陈妈妈送上茶来,闲聊了几句后,李乔林单刀直入正题:“陈局长,我想调回家乡去。”
“怎么,找到接收单位啦?”陈局长不经意地一笑。
“是的,我有个舅舅在江苏省苏南县,他帮我活动了一下,那边已答应收我了。”
“你在这里不是工作得挺好吗?”陈局长很亲切地看着他。“你到那边去,还不是只蹲在县里吗?”
李乔林听出了陈局长的话外音,立即把早已准备好的演说词搬了出来:“陈局长,我跟你老说实话。陈局长这样信任和重用我,我也想在陈局长领导下,一心一意地干工作,力争做点成绩出来;但是,县里的某些人却不允许我这样做。以前的事,该算在林彪、”四人帮“帐上,不谈了。可是,时至今日,”四人帮“已打倒一年多了,中央三令五申落实政策,可他仍然拒不给我平反,不但不平反,还在编造罪名,想继续整我。”说着说着,不禁激愤起来。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捏成了拳头,不断地在空中用力挥动。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有党中央英明领导,早晚会落实的!”陈局长和蔼地笑笑。
“天高皇帝远啊!”李乔林无限感慨地摇摇头。“报纸上叫得再凶,他依然无动于衷,甚至照样整你。陈局长!你不知道,我前不久去找牛朝杰,要求他落实政策,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从陈局长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李乔林猜出他早已听说了,不过为了加强效果,李乔林还是原原本本他讲了一遍。“除非他调走”,李乔林最后总结道,他本来想说“除非他垮台”的,不过他煞住了,“否则我将永世不得翻身。”
“他现在也不敢再整你啊!”
“不错,现在形势不同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整我。再说他手里根本没有证据,想公开整我也不那么容易。可是,我是在全县大会上亮过相的人,只要没有公开平反,一般人不了解情况,说起来,‘你总是有问题才会挨斗的,为什么就不斗我啊?’我这口黑锅就只有背到死。今后不管来什么运动,我总是第一号运动员。不但我,如果我在这里成了家,连我的老婆小孩都逃不了。比如说我孩子要考大学,或者参军,或者入团入党了,人家就会说,‘他父亲有历史问题,还没有搞清楚。’那就够了……我这说远了,其实他现在都可以整我。不是说马上把我抓起来,而是用其他办法暗地里整我。自然我这辈子是休想入党或者当劳动模范了,不过到了提工资的时候,比如说我本来足够资格的,只要他轻轻一句话……”“李乔林突然住了口。他看到陈局长的脸一下子变得严厉了,嘴唇紧闭,鼻孔微张,前额上出现了两条很深的皱纹,眼睛注视着前方。他心中不禁一跳:”怎么啦?我说话不当,无意中得罪他啦?"
沉默,虽然只有十多秒,却好象很久很久。
“你想得太远了,”陈局长抱歉似的笑笑,表示他刚才的变化与李乔林无关。“其实不会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年纪轻轻,前途正远大着呢。”
听得出,陈局长说这话时,他自己的信心也不足。
“前途?我在这里有什么前途?”李乔林忽然想起了一个新的论据:“我学的是造船,可这里许多人连船都没见过。现在报纸上不是天天在说,用非所学是最大的浪费吗?我之所以要调到苏南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专业对口。”
“那里有造船厂吗?”陈局长露出专注的神情。
“有一家配件厂,专门生产轮船上的机电设备。”李乔林毫不迟疑地说:“这是个新厂,正缺技术人员。他们就是听说我是造船系毕业的才肯收我。”
“那好,我同意你走。”陈局长爽直地说:“只要你学的东西真正能发挥作用,对国家有利,我也高兴!厂里同意了吗?”
“同意了。”李乔林高兴地笑了,“都在请调报告上签字盖章了。”
“我看看,”陈局长掏出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原来你在那里找到爱人啦?怎么不早点说呢?”
“嗯……”李乔林尴尬地笑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陈局长以一种长辈的态度关切地笑笑。“你这个年纪也该找得啦。好吧,我抽个时间和老钱、老张研究一下,签个意见就给人事局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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