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加工资?”钱修德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睛发红了。
“怎么,工龄不够?”
“不!”钱修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乔林一眼,仿佛在估量是否有必要说下去。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警惕的光闪了一下,但立即消失了。“论条件他也完全够格,是县委把他刷下来的!”
“为什么?”李乔林紧张地问。
“为什么?”钱修德嘿嘿一笑,“他和‘四人帮’有勾搭!”
“真的?”李乔林真的很震惊。他一向听说陈局长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整得很惨,怎么可能和他们勾搭呢?
“是的,”钱修德庄严而又满意地点点头,仿佛他是一个手捧起诉书、坐在法庭上等待宣读的检察官。转瞬间,他又神秘地眨眨眼,伸出三根干枯的手指,仿佛在展示什么稀世珍宝似地晃了晃。“批林批孔那年‘四人帮’”搞三箭齐发,陈亮权就和另外两个科局长一起,写了一张大了报,他是第一个签名的矛头直指县委领导同志。牛书记最近指出,这是个严重的、有计划、有步骤的反党事件,性质是敌我矛盾,一定要查清楚!我今天找朱群材谈话,就是要他交代揭发……"李乔林大吃一惊。这件事曾轰动全县,那是在钟志民的退学书登报后,批开后门的浪潮波及远西的时候,陈局长和农业局、交通局的副局长联名写了张大字报。
其实,大字报提出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自从一九七○年底开始,牛朝杰这个政法书记曾几次出任招工委员会主任。他一上任,就滥用职权,破坏政策,把他四十六周岁的老婆(家庭妇女)强行招为县革委招待所正式职工;后来,又把他在北方农村的兄弟、弟媳、侄女、侄儿迁到远西来,全家改成城镇户口,全部安排工作。在他的带头下,县里的一些副书记、常委、部长、局长们都纷纷将自己没有工作的或农业户口的老婆强行招工,一时形成了一股老太婆招工风。这还不算,牛朝杰又进一步把自己亲信的家属、子女,不管是否符合政策,统统招工。弄到后来,原有的指标不够用了,他就干脆招了一百多名没有指标的黑工。劳动局不敢承认,银行不敢开工资,他就强令各单位接收,用业务费、福利费开资,至今无法转正。至于参军和“推荐”上大学就更不必说了。这些丑行在当时就引起群众的公愤,然而那时牛朝杰手握全县百姓的生杀大权,谁敢哼半个不字?有人就编笑话,说是高级衣料都是用公尺来量的,高级物资都是用公斤来称的,大官太太们的年龄则是用“公岁”来算的,一“公岁”等于二“市岁”,所以牛朝杰老婆只有二十三“公岁”,离招工政策规定的极限二十五周岁还差的远……陈局长们的大字报贴在县委会议室门口,很快就不胫而走,传遍全县。造反派立即贴出大标语声援,老百姓无不拍手叫好。牛朝杰当时只得假惺惺地叫老婆“辞职”,结果她的确有一阵子不去上班了,可她的工资却有人悄悄地送上门去。不久,中央关于“从后门进去的也有好人”的文件下达了,她就名正言顺地复了职。诚然,牛朝杰慑于形势,一直不敢对陈亮权报复。现在,时机到了。
“是啊!”李乔林煞有介事地、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劝钱修德冉添点酒。
“不了,不了,我今天喝多了,”钱修德一手遮住杯口,一手抽出一支牡丹烟来,“抽支烟,就吃饭。”
“再喝点,您看,还有半瓶哩!”
“不,不,我再喝,今晚上就回不去了。”钱修德翻了翻浑浊的眼睛,一仰身,半躺在藤椅上,烟灰纷纷掉落在藤椅上。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敲门,李乔林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邻居、厂革委副主任金少华。只见他不自然地笑着:“是钱部长在你这里不是?”
说完,不待邀请,就闯进屋里,大步走到桌边,朝桌上扫了一眼,就去拉钱修德:“钱部长,走我家去坐!”
“不,不啦。”钱修德有气无力的摇摇头,金少华又朝桌上看看。
“来,金主任,喝一杯。”李乔林只得倒上一杯酒,递给金少华。金少华接过酒杯,擎到钱修德面前,热情洋溢地说:“来,钱部长,我敬你一杯!”
李乔林赶忙又给钱修德的杯子里斟满酒。
“不,我不喝罗……”
“干脆,钱部长!”金少华扬起拳头在钱修德鼻子上晃动,“我跟你喊两拳!”
“要得!”钱修德突然来了精神,一骨碌坐起来,迅速举起干枯的拳头。
“请就请呀——”他们俩同时大声喊,同时伸出拳头,两个拳头碰到了一起,又分开、举起,然后迅速往下一挥,飞快地张开预定的手指,同时用力喊出自己的拳数。
他们俩越喊越响,越挥越有劲,眼睛也越鼓越大,仿佛恨不能把对方的拳头一口吞下去。
“中了,该你喝!”钱修德输了两拳后,一六到底,终于赢回了一拳。金少华一饮而尽,抓起李乔林刚用过的筷子,夹了两块鸡吞下去,丢掉筷子,又举起拳头……李乔林见德山大曲光了,连忙又开了一瓶洋河大曲送上去,然后退到门口,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不知做什么好。洋河大曲又喝得差不多了,这时,钱修德已醉瘫在藤椅上,东歪西倒,不成样子了。
“这样吧,”金少华当机立断,“我叫老赵开车送钱部长回家。”
十分钟后,厂里的那辆解放牌一直开到李乔林门口,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钱修德抬进驾驶室。
这时,李乔林才感到肚子饿的厉害,眼睛又干又酸。但他一看到杯盘狼藉的桌子和烟痰纵横的地板,又在门口站住了。他凝视着繁星闪烁的夜空和漆黑沉重的山影,只觉得胸中也象那桌子和地板一样,塞满了垃圾。
五
第二天钱修德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来,直到第四天下午快下班时,李乔林才看见他。钱修德立即说:“小李,谢礼民那边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答应马上给发函。你放心好了。”
“多谢钱部长!”李乔林高兴得直跳。他一溜烟跑到邮电局,给表舅发了个电报:“函已发。”这是他未来的丈人反复关照过的:商调函一发出,就必须立即通知苏南,使他好去打招呼,否则就有退函的危险。
以后的一段短时间里,李乔林一直沉浸在兴奋和狂喜的心情中。他开始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远西的一切:食堂里天天吃素菜吗?不要紧,很快就要到物产富饶地地方去了;粮店里供应百分之七十的苞谷吗?熬一熬,很快就要到全吃大米的地方去了;牛朝杰又在路上朝你瞪眼吗?不怕他,很快就要到他管不着的地方去了;某些人看见你还冷眼相向吗?不理他,很快就要到把你当人看的地方去了……李乔林甚至开始考虑“走”的具体事务:“当地买的家具太难看,运回苏南招人笑话,削价卖掉算了。只是那张藤椅还不错,带回去靠靠蛮惬意的;那张两抽斗的写字台似乎也可以运回去,放在厨房里切切菜总可以的,那些地方木料紧张得很,买张新的不容易;坛坛罐罐之类统统送给左右邻居;当然,钢精锅可以带走,回去就要建立小家庭了……”“陈局长是我的恩人,一定要送份礼表表心意,顺便把牛朝杰、钱修德陷害他的阴谋告诉他,让他有个戒备;钱修德这次帮了大忙,也应好好感谢,虽然这个人很坏,但对我还算不错;局里的人平时都还热络(上海方言,比较热情之意)。糖是非请不可的,好在还有几包高级糖没有动过;汪大年以前对我这样凶,这次总算识相,只要去打个招呼就行了;那两个至今看见我还爱理不理的‘老同乡’、‘老同学’,非要想法气气他们,叫他们眼睛里滴出血来!谁叫他们这样势利?……”有两个人,李乔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招呼。一个是他的仇人、死对头牛朝杰。“自然,目前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出面阻挠的。但等我拿到了调令,办完了全部手续,要不要故意去告诉他,甚至骂他几句,出一口恶气呢?对,气他暴跳如雷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定是很有趣的。不过,恐怕还是不去刺激他为妙。这样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虽然那时他已管不着我了,但毕竟是个县太爷,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办法可以报复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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