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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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太苦、太乏味了。朱安的心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也枯萎了。她的情感方式,她的认识事物的角度,依然停留在乡土世界之中。世界对她来说是凝固的,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永恒。命运既然把她许配给周家,她没有理由抱怨这里的一切。西三条内的花开花落,岁月流逝,对她并不具有新奇的感觉。外面的世界不属于她,她仅仅属于逝去的日子,属于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内的一切。

  鲁迅1926年与许广平南下,永远离开北京城时,她没有表露出反抗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没有为周家生儿育女,是最大的罪过。她甚至希望鲁迅早一点“纳妾”,为周家延续后代。后来,当她得知海婴诞生后,十分高兴。俞芳在回忆录中说道:“现在有了海婴,是大先生的儿子,自然也是她的儿子。她自己无端加给自己的罪名,现在得到赫然赦免,怎不高兴呢!另外她还想到有了海婴,死后有海婴给她烧纸、送庚饭、送寒衣……阎罗大王不会认为她是孤魂野鬼,罚她下地狱,让她挨饿受冻的。于是她精神上得到了安慰,所以很高兴。”[3]

  鲁迅与朱安的婚姻悲剧,折射出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残酷性。无爱的婚姻是几千年腐朽文化所结的苦果,鲁迅深深地尝到了这一苦果的滋味。在早期的文集《坟》与《热风》里,他不止一次地控诉了旧的生活方式与旧的道德方式的非人道性。鲁迅深深地意识到儒教文化对人的生活的窒息是何等的严酷。他几乎是用带血的笔墨,愤怒地抗议着旧的理念世界扼杀生命的罪过。鲁迅认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坟·灯下漫笔》)。在谈到对道德的看法时,鲁迅说:“道德这事,必须普通,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坟·我之节烈观》)在鲁迅看来,旧的道德是以长者为本位,这无疑是对幼者、对青年的摧残。因而,青年人无爱的婚姻生活,正是这种非道德的道德法则的产物。他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无爱的困苦: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到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的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形式上的夫妇,既然都不相关,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所以直到现在,不成问题。但也曾造出一个“妒”字,略表他们曾经苦心经营的痕迹。

  可是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们所有的是单是人之子,是儿媳妇与儿媳之夫,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鸮便鸱鸮般叫。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的人的声音。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

  旧账如何勾消?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4]

  这是痛苦的低吟,是觉醒中的咏叹,在这里,难道不可以听见来自鲁迅心底最压抑的、真诚的声音么?

  鲁迅在小说《伤逝》中,也曾哀伤地写出不幸的爱情对人的自我情感的冲击。这是他唯一的一篇爱情内容的小说。在作品中,他以精湛的笔法、悲怆的韵致,勾勒出“五四”青年寻找爱情的心灵的骚动。鲁迅对爱的幸福感的描绘,远不如对失落感的渲染。在爱情的世界里,他的确没有寻找到青春的欢愉。躯体内的青春一日日地逝去了,理想对他都成了幻影,他无法体味到青年人的爱的狂欢。留给他的,大多还是苦涩与不幸。因而,《伤逝》的悲剧,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是融进了作者来自内心的体验。那种绝望的晦气和充满幻灭的心境,犹如一片浓浓的云雾,弥漫在小说的世界里。鲁迅看到了一个空虚的存在,一切希望、爱、欢欣,都在难以摆脱的厄运中消失了。鲁迅叹道:“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5]在这字里行间,寄寓着鲁迅婚恋悲剧的哀歌。它既是对命运的抗议,又是对人生价值的反诘。它给人带来的,的确是撼动心灵的力量和闪烁智慧的启示。

  常常地,在鲁迅那里,我可以读出常人少有的悲慨的东西。就像吞一只苦涩的果一样,那里微微地散出各式各样复杂的味道。鲁迅对人的震撼,不是来自于巴金式的情感的宣泄,不是郁达夫式的浪漫的感伤。在鲁迅那里,可以感受到一个类似于受难的“佛”一样,于大慈大悲中辐射着爱与苦的情感激流。

  鲁迅写人间的爱,写世道的风情,与任何一个传统的作家都不同。同样是描写爱情,他的笔下,绝不会出现曹雪芹作品中的风月景象,尽管两人都是悲剧的设计者。鲁迅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冷酷的情感方式,他把世间的一切,都悲剧化了。如果考察他对人的性爱的态度,大概会更深切地体味到这一点。

  我曾经说过,鲁迅精神的出发点,是他的生命价值观。这个价值观的核心点,是要保存、发展人的生命。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鲁迅曾深切地阐释过这一点。他说: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去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的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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