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6]
鲁迅的这段话是了解他生命世界的一把钥匙。他后来对传统文化的抨击,对现代社会的解析,差不多都是站在解放人的生命价值的角度上进行的。在他勇猛的“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中,常常游荡着这种恣肆的生命意志。
我一直觉得,鲁迅的这种价值观的形成,大概与科学哲学的理论有关。他的生物学知识和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是产生这一思想的根源,尔后他对弗洛伊德学说的吸收,更强化了这一点。所以,读他的小说和杂感,常可以看到精神分析的力量在他那里冲荡着。他从生命自身来解释社会,又从社会的现状来考察人的异化,其锐气和胆识,当不下于弗洛伊德吧?
鲁迅对生命自身的解释,是带有大悲苦的色彩的。这一点很像佛家的语味。生命的躯体在他那里,统统被灰暗的死寂笼罩着。读《伤逝》的时候,总是惊叹于作者那种极度肃杀、哀婉的情调。青年之爱,本应是热烈而纯情的,但,作者却从中体味出无奈的悲伤。个性解放与爱情自由,最终被厄运卷去。《伤逝》是一曲绝望的歌,鲁迅在现代人的婚恋悲剧中,看到了生命与社会的某种不可调和的苦痛。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在中国,那些哝哝细语、天长地久的爱恋,会有么?鲁迅在自己的作品中,差不多把这些浪漫的幻曲,统统割掉了。
一个缺少爱的世界,当然不会有健全的人格,心底的情感被压抑的民族,个性是委顿的。而在委顿中所喊出的爱的声音,在鲁迅眼里,要么是凄苦的,要么便是喜剧式的滑稽。没有爱的婚姻,与禁欲中生出的虚伪的道学,使国人的心态处于一种失常的境地。因而,在鲁迅笔下,求爱与性爱,都是畸形、破碎的,有时甚至是丑陋的。翻看《阿Q正传》,阿Q思恋女人的场景,丝毫没有生命的美的庄重感,而是生出几分悲喜剧的滑稽。在令人捧腹之余,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悲苦的冷意。爱已剥退了精神上的升华,仅仅剩下了本能的冲动。而这冲动,却毫不见健全的生命的阳刚之美,反而透出太多的病态的东西。在中国下层社会里,阿Q式的可怜而可爱、真实而又畸形的性爱观,是有普遍性的。在鲁夫子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背后,我们所领略的情感是沉重的。
最令人深省的,也许是对那些伪道学者的心理分析。我觉得鲁迅对人的性心理的扫描是入木三分的。读过《肥皂》的人,大约都会被作者冷酷的审判意识所震惊。四铭的“性幻觉”,夹杂了中国人内心许多阴冷的东西。本能的需求与精神的道貌岸然,竟如此可笑地纠缠在一起。中国的文化,造就出一批虚伪的君子,人们不敢正视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用异己的观念掩饰自我的苍白。行为与心理的分离,思想与生命需求的对立,使中国人渐次滑入虚假的伪态中。在《高老夫子》那里,主人公恍恍然的样子,常常让人想起中国知识者某些龌龊的品格。高老夫子除了“看戏,喝酒,打牌,玩女人”,大概不会做什么正经事情。当他在某女校谋得教员职务后,面对众多女学生,却没有一点常人的坦然、自然的做派,反而乱了阵脚。这种只有邪欲、而无健全人格的性心理,正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中国旧文化与旧社会的陈腐与可怕。
鲁迅曾不止一次地指出过,儒教与道教,对中国人的负面影响是深重的。节烈的对面是荒淫,道德的对面是伪善。鲁迅挖苦国人心态的畸形状态时写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7]这种讽刺是颇为深刻的。他是从人的情欲的被极度压抑之中,看到了国人潜意识中生出的恶果。这恶果在奴隶那里,表现为一种无谓的牺牲,在上层人物和绅士、文人那里,则是一种丑态。在中国,性爱均与丑陋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悲哀!
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人当然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烈女、小妾、娼妓,都是男人的牺牲品和玩偶,只是赤裸裸的性,却唯独没有爱。一切都被颠倒了,生命价值被没有道德的道德淹没着。《热风·随感录四十》曾悲愤地喊出“没有爱的悲哀”,那一句“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的慨叹,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鲁迅对国人的生命毫无暖色的慨叹实在是动人的。他的苍凉的声音中,隐含着对纯真的爱的热烈的期待!
正是在这个基点上,他才真正地寻找着,并且珍惜着人的内心最为纯正的东西。他后来与许广平的爱恋,在他那里,是付出了昂贵代价的。惟其懂得无爱的悲苦,所以才格外注重来之不易的情感。他和许广平的相濡以沫的爱恋最动人的地方,是表现在对传统的价值观的偏离上的。《两地书》中大胆地表白内心情愫的段落,可以真切地看出两人可亲可爱的人生境界。从无爱的悲苦,到爱的快活,虽然只隔一道门,但中国人迈向这一门槛的时候,却花费了几个世纪的时间!这对苦难的中国人来说,是过于残酷和漫长了。
《伤逝》中有一句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都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声音是以几代人的牺牲换来的。小说的调子尽管是哀婉的,但在描写青年男女自由结合的时候,那感情是浓烈的。有什么比获得生命的纯真的爱,更有意义呢?鲁迅看到了自由婚恋在人生中的价值。爱情、情欲,不再是一个忌讳的字眼,人应当堂堂正正寻找它,热爱它。鲁迅情感深处炽热的地方,深深地留下了这一精神痕迹。
肯定了性爱的崇高,也就肯定了生命价值的核心的东西。鲁迅是毫不掩饰他的这一观念的。我在阅读《补天》时,就惊异于作者对人的创造欲的天才的描绘。鲁迅曾解释说,《补天》是取了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补天》的光彩流溢的画面,宏大、广阔的空间,梦幻般的奇异的心灵冲动,给人以多么美的感受!鲁迅还很少写过如此迷人的神话般的场景。人的由情欲而引发出的创造的冲动,在鲁迅笔下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人自身创造自身那样更富有诗情的了。女娲创造生命、补苍天的伟力,显示了爱的博大与高洁。在那一幅幅楚楚动人的画面里,可以看出鲁迅内心中的少有的亢奋。中国历史上任何一篇神话小说,在韵律与张力上,都是无法与《补天》相提并论的。
鲁迅对爱的理解,交织着许多丰富的意象。他的认识世界的出发点,是从保护、发展生命价值开始的。但他又很少单纯地从人性自身出发去解释社会现象,这避免了弗洛伊德式的片面性。在对性爱与社会道德的理解上,他与荣格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他善于从社会文化的异化中,去考察人的心理状态。《补天》的写作,后来改变了原先的创作意图,其原因也是由这种思路造成的。鲁迅不相信有脱离了社会的爱,性与爱是两种不同的范畴,这也是个体与群体的道德规范制约的。鲁迅从二者之中,看到了难以契合的悲哀。因此,他警告世人,把人的创造力仅仅理解成性爱的驱使是片面的。鲁迅只把性爱看成人的生命力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不是全体。所以,读他的作品,你可以觉出对生命的整体性把握,远远超出对男女性爱的单纯的静观。在他的那些关于人的道德的沦丧、情爱的困惑的作品之中,迸放的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挚诚的爱,和对异于生命的客体世界的抗争之情。这就比一般的性爱问题作品在内蕴上要丰富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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