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_龚济民+方仁念【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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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1923年1月1日《孤军》月刊第1卷第4、5期合刊“推倒军阀号”。

  沫若没有编成《甲子苏祸记》,而且连自己执笔写的调查报告《到宜兴去》也成了“一座未完成的塔”,却创作了组诗《瓶》和小说《落叶》,这些作品都可以用“苦闷的象征”来解释。毋庸置疑,诗人自己是苦闷的,他也能很顺畅地以创作表达个人的苦闷,即使是在去宜兴调查的途中,民众猪犬般的生活虽使他感到心头闷胀,感到羞愧,但他在旅途中写啊写的还是个人熟悉的身边琐事;他有宜兴念念不忘的还是要尝尝当地特产松菌和黄雀的滋味;离开那些生活在战祸中的不幸人们之后,最能激起他创作冲动的也还是青年人复杂的恋情。沫若无法否认自己身上的两重性,内心翻腾着波澜,想要跟自己的以往告别,却又充满了矛盾:

  啊,青春哟!我过往了的浪漫时期哟!我在这儿和你告别了!

  我悔我把握你得太迟,离别你得太速,但我现在也无法挽留你了。

  以后是炎炎的夏日当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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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前言》,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1月版《塔》。

  严酷的现实,血淋淋的人生,告诉他应该容不得往日那些幻美的追寻、异乡的情趣、怀古的幽思再来光顾。他关心起在这次调查中接触到的中国经济问题。在去无锡的火车上就曾与人议论当时纺织业面临的危机: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外国棉纱大量输入中国,日本资本家更在上海附近开办了几个大工厂,我国民族资本家根本无法与之匹敌,连最大的大中华纱厂也已经倒闭。中国今后到底应当走哪条路?有人提倡资本主义,有人说要实行共产主义。究竟孰是孰非?沫若在联系实际进行深入的探讨。他先后扣问过不少经济学家,但他们都好象漠不关心。恰巧有个研究经济学的老同学漆树芬(?—1927),就住在沫若寓所附近,他常来串门,两人便就这个问题交换看法。沫若表明自己是反对讴歌资本主义的,不相信在中国有资本主义发展之可能,认为目前只有把外国资本家从国内市场赶跑,中国才有生路。平日谈话容易激动的漆树芬,听了沫若的意见后更是激昂慷慨,惊喜自己有了同道,他一口气举出了许多例证,把沫若的观点阐述得头头是道,还说他已经写了一部专门论述这个问题的书稿。沫若知道漆树芬留日时曾师事河上肇,他们的意见之所以会如此默契暗合,原因正在这里。

  一九二五年三月间的一个晚上,漆树芬夹着那包书稿又兴致勃勃地来找沫若。这确实是一部不可多得的经济学手稿,厚厚两大册,三十余万字,倾注了作者多年的心血,沫若最懂得它的价值,他破例允诺为该书作序。当天夜里他就读完了全稿,觉得自己的一些直观的见解在这里都得到了系统的论证,他叹服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同学居然写出了这么精辟的著作。浮薄的学术界有希望了,他为笃挚的研究家的出现而欢跃,同时真诚地希望这部书的问世,能帮助广大同胞认清帝国主义的真面目。合上书稿凝神细思,他干脆将原来冗长的书名改为《帝国主义铁蹄下的中国》。这在那个时代未免显得怵目,因为敢于直呼“帝国主义”的人,往往被当作共产党,以致后来的书名又被马寅初改成了《经济侵略下的中国》。

  这些日子来,沫若由中国纺织业的破产而引起的一系列思考,到这时算已成熟。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伟大的教训”,四月二十六日夜间他以这七个字为题做了一篇短论,大声疾呼:

  我们假使不想永远做人奴隶,不想永远做世界的资本家的附庸,我们中国人只剩着一条路好走——便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走劳农俄国的道路。我们不要只看着红的颜色便缩头缩尾吧。这是我们的生死关头,我们临到了穷途,为甚么还不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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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盲肠炎·一个伟大的教训》

  走,中国的工人阶级和青年学生已经走在前头。当时上海不断爆发工潮,严重威胁着帝国主义。五月十五日,日商内外纱厂竟然枪杀罢工工人、共产党员顾正红。三十日,两千多名学生集队上街演讲示威,声讨帝国主义的暴行,结果惨遭英国巡捕的镇压,酿成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从而掀起了全国性的反帝爱国热潮。

  惨案发生的当天下午,天气阴沉闷热。沫若和周全平有事偶尔到南京路去,走近浙江路口时,突然涌来不平静的人潮,一张张苍黄的面孔呈现出惊恐的神情。是怎么回事?“郭先生,不要往前去了,英国赤佬在开枪杀人!”一位认得沫若的学生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这消息震得他头脑轰鸣,金星直冒。这些该死的帝国主义分子,他们凭什么屠杀我国同胞?血管里的热血在不安分地波动,走!必须逆流而上,亲眼看一看他们制造的血案。

  沫若身上迸发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力量,在汹涌的人潮中吃力地逆凫着……铅块似的乌云压着高楼的尖顶,在摩肩接踵、万头攒动的人潮的推拥下,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似乎在吱吱嘎嘎作响,随时都会散架倒塌下来。黄睫毛、蓝眼睛,黑面孔、红包头,汇合着注铅的警棍,乌亮的来复枪——一堵死亡的围墙在不断地扩大,扩大……墙内同胞们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和一双双怯弱的眼睛,眼睛的海洋淹没了沫若,又托起了他,一下把他拥到了大公司的铁栅栏边,一下又把他卷到了人行道下。他感到心头难以遏制的闷胀与噁心,深深地透了两大口气,眼望着先施公司的大门,再一次随着人潮涌了过去,紧紧抓住铁栅栏的把手,终于荡进了公司的大门内。

  门内依然是一片惶惶然的眼睛的海洋。沫若一心盼望能登上一块突兀的礁石,好鸟瞰眼前的一切,即使下面是鲜血一般的熔岩在奔突,他也愿意纵身跳下去,与受难的同胞们熔化在一起。他疾步爬上三楼,好不容易觅着一页向上半开的玻璃窗,于是惨案的现场赫然显露在眼下。

  老闸捕房门前的路面和电车轨道上,一汪汪水潭,一阵阵血腥,尸骸已不见,血迹刚冲掉,鹰犬们仍在逞凶肆虐……不!不!沫若分明看见一个满身枪窟窿的同胞僵卧在马路中央,死神虽夺去了他眼中的光彩,但那双夺眶而出的圆瞪着的怒目并没有闭上,紧握成球状的双手也没有张开。成堆成堆比老鼠还大的蚁蝼,正在东奔西突地嘬着他的血和肉;一群一群如乌鸦般大的苍蝇,带着饱食了血污的满足在嗡嗡营营地飞来飞去。转瞬之间,那高大的身躯便被啃光了,连地上的血迹也被舔个干净……余下的又是一双双凶残的眼睛在搜索着捕获的对象,突然鹰犬们的目光弹丸似地射中先施公司三楼这个窗口,霍地一下几十根枪管和警棍同时举起,沫若浑身的血液沸腾了,他恨不能冲下楼去与他们面对面地拼搏,夺过枪来也给他们一个就地解决。“快关上窗,拉上窗帘!”还没等沫若完全清醒过来,临街的窗帘已被拉得严严密密,他好象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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