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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2年1月11日日记,见《我怎样写五幕史剧〈屈原〉》。
一月十一日夜,天官府周围的电灯早就熄灭了,四号三楼北边房间里的灯光却愈来愈明亮。五幕历史剧《屈原》已经写到最后一幕最末一场了,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的沫若,仿佛看见囚禁屈原的东皇太乙庙燃起了一片熊熊大火……。他换了一张稿纸,标明第“126”页,得意非凡地写上了最后几行字:
一切俱已停当,火光烟雾愈烈。卫士垂拱于死者之右侧。
屈原(手执花环在空中招展)婵娟,婵娟,婵娟
呀!你已经发了火,你已经征服了黑暗,你是永远永远的光明的存在呀!(将花环投于尸上)
——幕徐徐下
他这才搁下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山城的冬夜虽然寒冷,但由于过度兴奋,他什么也不觉得。剧本结尾让婵娟死掉,实属异想天开,尤其是她化为永远之光明,永远之月光,更是初念所未及,他确实感到满意。可是睡了一觉之后,突然回想到第三幕中宋玉赠婵娟以《橘颂》尚未交代,便又产生了新的想法:索性用《橘颂》作祭文,和第一幕相呼应,使坚贞的橘树形象贯穿全剧,这是再适合也没有的了。他马上作了修改。至此,全剧本来打算写屈原一世的,结果只写了屈原一天——由清早到夜半过后,但这一天已把屈原的一世概括了。这实在是“意想外的收获”!
《屈原》脱稿后,沫若如释重负,接连轻松了三星期。在这些日子里,他“好象变成了小孩”,总喜欢自告奋勇地把稿子拿出来朗诵给朋友们听,每每四、五个小时都不感觉疲劳。一天傍晚,他把导演陈鲤庭,演员金山、白杨、张瑞芳等人邀到家中,恩来也在座。他先向大家介绍了剧情梗概,然后连念带解释地朗诵剧本,只见他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义愤填膺,时而低声吟哦。到了剧情高潮,屈原被楚怀王囚禁在东皇太乙庙里,沫若更以凛然的气势在怒吼: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象这风一样,象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他全身心陶醉于这段《雷电颂》中,就象屈原陶醉于自己的诗篇那样。这一场原就是从《天问》篇得来的暗示,那里面有“薄暮雷电”句,由此幻想成为对于怪力乱神的泄愤。屈原在前几幕中逐渐激化了的愤懑,又借着南后与张仪的侮辱而更加深化,这深深的精神伤害,仅仅靠着骂了张仪是不能够平复的。而且在这之后终竟遭了缧绁,作者存心使屈原所受的侮辱增加到最深度,彻底蹂躏诗人的自尊的灵魂,这样就逐渐迭进到雷电独白。朋友们听了沫若的解释,连连顿首,恩来满意地笑着说:“屈原并没有写过这样的诗词,也不可能写得出来,这是郭老借着屈原的口说出自己心中的怨愤,也表达了蒋管区广大人民的愤恨之情,是向国民党压迫人民的控诉,好得很!”①猛然一阵掌声冲破“蜗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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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张颖:《雾重庆的文艺斗争》,《人民文学》1977年第1期。
沫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神彩奕奕地继续往下念。当屈原的女弟子婵娟得到卫士的同情,逃出樊篱,踉跄奔上神殿,匍匐在屈原的膝前,误服南后阴谋放置的毒酒,为能替代恩师受害,自己含笑死去的时候,沫若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亲人呐!”在他看来,婵娟是“诗的魂”,是“道义美”的化身,是使屈原得到安慰而奋斗到死的唯一力量,因而他对她倾注了全部的热情,简直是以自己的生命铸造了这一光彩照人的形象。人们抹着腮边的泪水,沉默地思考着剧作者深邃的话语。就在当天晚上定下了角色:金山饰屈原,白杨饰南后,张瑞芳饰婵娟,顾而已饰楚怀王,其余角色亦均由中华剧艺社、中国万岁剧团、中国艺术剧社、中电剧团的最佳演员担任,因而实际上是“留渝剧人联合公演”。
听说《屈原》完稿了,许多报刊的编辑纷纷登门索求,希望能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沫若为了便于演出,便于斗争,特意与国民党办的《中央日报》打交道,将剧本交给了该报副刊编辑孙伏园。有位朋友提醒他当心稿子被“扣压”,他回答道:“我还没有把这个花瓶敲碎之前,国民党的报纸就还得给我发表剧本。”①说完哈哈大笑。这位朋友当然知道,所谓“花瓶”,是指国民党把郭沫若这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当作装饰品空摆在那里,以标榜民主。沫若早就想“摔碎这个花瓶”,可是必须顾全大局。果然如沫若所料,有关当局只好让《屈原》连载于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四日至二月七日《中央日报》副刊。国民党宣传部副部长潘公展读后,看出了作者的春秋笔法,大发雷霆,狠狠指责部下说:“怎么搞的?我们的报纸公然登起骂我们的东西来了!”立即下令撤销了孙伏园的编辑职务,然而其社会影响已无法抵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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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访问王亚平同志的谈话记录》,见黄中模编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版《郭沫若历史剧〈屈原〉诗话》。
三月初中华剧艺社正式开排《屈原》后,斗争更加复杂。国民党反动派起初一再阻挠,甚至妄图下令禁演,可是经不住人们的质问:“《中央日报》能够登,为啥不能演?”继而他们又威胁国泰影剧院老板夏云瑚,要他把中华剧艺社从戏院赶走,幸好夏云瑚能明辨是非,终以不演戏无法赚钱维生作为借口予以顶住。演员们天天聚在“国泰”对面一座破旧楼房的院落里,沫若也常来观看排练,不时给予指点。累了,他就请大家到前面的茶馆里坐一下,喝一杯热茶,再顺便说上一段戏。有一次在金山家里聚餐,沫若酒后一时兴起,忽然跳到主人的床上,又满怀激情地朗诵起《雷电颂》来。洁白的床单因此遭了殃,金山却说“值得,值得”,因为他又一次受到了启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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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炼虹:《忆〈屈原〉,念郭老》,《西湖》1979年第6期。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日,《新华日报》第一版以醒目的字体登出了大幅广告:
《屈原》明日在国泰公演
中华剧艺社空前贡献沫若先生空前杰作
重庆话剧界空前演出音乐与戏剧空前试验
四月三日,《屈原》如期在柴家巷国泰影剧院开演,台上台下群情激昂,彼此交融成一片沸腾的海洋。第二天,重庆各报都作了报道,公认“此剧集剧坛之精英”,“上座之佳,空前未有”,“堪称绝唱”。不少人半夜抱来被子睡在剧场门口,等候第二天售票,更有人专程从成都、贵阳赶来看戏。整个山城沸腾了,无论在教室内,在马路上,抑或在轮渡口、车站旁,时常可以听到“爆炸了吧!……”的怒吼声。沫若几乎天天亲临剧场,不是蹲在破旧的后台跟大家谈心、讨论,就是站在条幕旁和剧中人一同欢笑和流泪,有时也到台下去看戏,细心观察观众的反应。五日晚上,他在后台和张瑞芳谈到婵娟斥责宋玉的一句台词:“宋玉,我特别的恨你。你辜负了先生的教训,你是没有骨气的文人!”他说:“在台下听起来,这话总觉得有点不够味。似乎可以在‘没有骨气的’下边再加上‘无耻的’三个字。”正在旁边化妆的饰钓者的演员张逸生插口说道:“‘你是’不如改成‘你这’。‘你这没有骨气的文人!’那就够味了。”沫若一听大受启发,觉得改得非常恰当,便尊称张逸生为“一字之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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