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忙了。”
“是的。我知道。忙于制造小孩。”我以为她又要哭起来了,想不到她只是改用了一种辛辣的语调。“我看,你今天夜里就会跟他去吧?”“是的,”凯瑟琳说。“倘若他要我去的话。”
“我怎么办呢?”
“你害怕单独住在这里吗?”
“是,我怕。”
“那么我就陪你好了。”
“不,你还是跟他去。立即跟他去。你们俩都叫我看得厌烦透了。”“还是先把饭吃完吧。”
“不。立刻就去。”
“弗基,讲点儿道理吧。”
“我说立刻就去。你们俩都走。”
“那就走吧,”我说。弗基叫我讨厌。
“你们真要走啦。你们看,你们甚至想撇下我,让我一个人吃饭。我一直想看看意大利的湖,现在倒落得这个样子。噢,噢,”她呜呜咽咽,随后望一望凯瑟琳,又哽咽起来了。
“我们呆到饭后再说吧,”凯瑟琳说。“倘若你要我陪你,我就不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弗基。”
“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讲理了。请不要见怪。”
伺候开饭的姑娘给方才一顿哭弄得怪不舒服。现在她把下一道菜端进来,看来因为情况好转了而心安一点。
那天夜晚在旅馆里,房间外边是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门外边放着我们的鞋子,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窗外下着雨,房间里则灯光明亮,快乐愉快,后来灯灭了,床单平滑,床铺舒服,一片兴奋,那时的心情,好比我们回了家,不再感觉孤独,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有发觉梦醒人去;除了这以外,一切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我们疲乏的时候就睡觉,一个醒来,另一个也就醒来,所以不会感觉孤独寂寞。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郎,虽然相爱,却时常想要单独安静一下,而一分开,必然招惹对方妒忌,但是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们两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与世人格格不相入的孤独。这种经验我一生中只有过一次。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孤独寂寞,而且你最寂寞就是在这种时候。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从来不寂寞,从来不害怕。我知道夜里和白天是不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夜里的事在白天没法子说明,因为那些事在白天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寂寞的人来说,黑夜是极可怕的时间,只要他们的寂寞一开始。但是我和凯瑟琳的生活在夜间和白天几乎没有分别,而夜间只有更美妙些。倘若有人带着这么多的勇气到世界上来,世界为要打垮他们,必然加以杀害,到末了也自然就把他们杀死了。世界打垮了每一个人,于是有许多人事后在被打垮之余显得很坚强。但是世界对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杀害。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倘若你不是这三类人,你迟早当然也得一死,不过世界并不特别着急要你的命。
我记得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情形。凯瑟琳还睡着,阳光从窗口照进房来。雨已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口。窗下有一片花园,虽然现在草木凋零,仍旧整齐美丽,有沙砾小径、树木、湖边的石墙和阳光下的湖,湖的另一边层峦叠嶂。我站在窗边望了一会,当我掉转头来时,凯瑟琳已经醒了,正在看我。
“你好啊,亲爱的?”她说。“天气不是好得可爱吗?”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们过了一个可爱的夜晚。”
“你想吃早饭吗?”
她想吃。我也想吃,我们就在床上吃,十一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早饭的托盘搁在我的膝上。
“你要看报吗?你在医院时老是要报看。”
“不,”我说。“现在我不看了。”
“战事果真糟到你连看都不想看吗?”
“我不想看报上登载的消息。”
“我倒希望当初和你在一起,能够多少知道一点消息呢。”“等我脑子里搞清楚以后再告诉你吧。”
“人家发觉你不穿军装,不会逮捕你吗?”
“大概要枪毙我。”
“那么我们就不要呆在这里。我们出国去。”
“这我也多少考虑过。”
“我们还是出国吧。亲爱的,你不该这样胡乱冒险。告诉我,你怎样从美斯特列到米兰的?”
“乘火车。那时候我还穿军装。”
“那时你没危险吗?”
“没多大危险。我本有张旧的调动证。我在美斯特列把日期改了一改。”
“亲爱的,你在这儿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我不能让你这样。这么做太傻了。倘若人家把你抓了去,我们怎么办呢?”
“这事别去想吧。我已经想得厌倦了。”
“要是人家来逮捕你,你怎么办呢?”
“我开枪。”
“你瞧你多么傻,除非我们真的要走,我不让你走出这旅馆一步。”“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
“请你别这样子,亲爱的。你说什么地方,我们就上什么地方去。请你立刻找个可以去的地方。”
“湖的北边是瑞士,我们就上那儿去吧。”
“那好极了。”
外面阴云密布,湖上阴暗下来。
“我希望我们不至于老是过着逃犯的生活,”我说。
“亲爱的,别这样。你过逃犯的生活还没有多久。况且我们不会永远像逃犯般生活的。我们将过快活的日子。”
“我觉得像是个逃犯。我从军队里逃了出来。”
“亲爱的,请你不要乱讲。那不算逃兵。那只是意大利军队。”我笑了起来。“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回到床上去吧。我在床上就好过。”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说,“你不觉得像逃犯了吧?”
“对,”我说。“同你在一起就不觉得了。”
“你真是个傻孩子,”她说。“但是我会照料你的。亲爱的,我早上并不想吐,这岂不是好消息吗?”
“好极了。”
“你还不晓得你的妻子多好哩。我也无所谓。我要给你找个地方,人家没法逮捕你,然后我们可以快活幸福地过日子。”
“我们立刻就去吧。”
“我们要去的,亲爱的。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时候,你要去我就去。”
“我们现在别想任何事吧。”
“好的。”
凯瑟琳沿着湖走,往小旅馆去找弗格逊,我则坐在酒吧间里看报。酒吧间里备有舒服的皮椅,我就坐在一只皮椅上看报,一直到酒保来了。原来意军连塔利亚门托河都没守住。他们正在朝皮阿维河退却。我还记得皮阿维河。上前线去时,火车在圣多那附近跨过这条河。那儿河水又深又慢,相当狭窄。河下边是蚊蚋丛生的沼泽和运河。那儿有些可爱的别墅。战前我有一次上科丁那丹佩佐②去,曾在临河的山间走了几小时。从山上望下去,那河道倒像一条出鳟鱼的溪流,水流得很急,有一段段的浅滩,山岩阴影下有水潭。公路到了卡多雷就和河道岔开了。不晓得山岭上的军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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