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可以进来的。”
“噢,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丢下战争不谈吧。”
“那倒很困难。要丢也没地方丢它。”
“丢下就算了。”
“好的。”
我们在黑暗中对看着。我心里想,她长得实在美丽,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由我抓住,我就抓住了,并伸出手臂去抱她。
“不要,”她说。我就把手臂放在原处。
“为什么呢?”
“不要。”
“要的,”我说。“求求你啦。”我在黑暗中往前靠拢去吻她,一下子感到火辣辣的刺痛。她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她的手打在我鼻子和眼睛上,反应之下,泪水立刻涌上眼来。
“真对不起,”她说。我觉得我占有某种优势。
“你做得对。”
“非常对不起,”她说。“我就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
我并没存心伤害你。我可是打疼了你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不过自己很有把握,好像是在下棋,所有步数,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你打得实在对,”我说。没有关系。”
“可怜的家伙。”
“你知道,我这一向就在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连英语都不讲。而且你又是长得这么美丽。”我望望她。
“无聊的话少说。我已经道歉过了。我们俩还混得下去。”
“对啦,”我说。“况且我们已把战争丢下不谈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笑。我注视她的脸。
“你真讨人喜欢,”她说。
“不见得吧。”
“是的。你是个可爱的人儿。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喜欢吻吻你。”
我一边看着她的眼睛,一边伸出胳臂像方才那样搂她,吻着她。我狠狠地吻她,紧紧地搂着她,逼着她张开嘴唇;她的嘴唇可紧闭着。当时我还在生气,而当我这么搂她的时候,想不到她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我搂住她,让她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往后贴在我手上,接着竟扑在我肩上哭泣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要好好地待我,答应吗?”该死,我心里在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头。她还在哭。“你答应不答应?”她抬起头来望望我。“因为我们将要过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的门口,她走进去,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间。雷那蒂正躺在床上。他看一看我。“原来你和巴克莱小姐的关系有进展了?”
“我们是朋友。”
“瞧你那副发情的狗似的好模样。”
我起初听不懂“发情”这字眼儿。
“什么好模样?”
他解释了一下。
“你呢,”我说,“你自己就好比一条狗——”
“算了吧,”他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损人了。”他大笑起来。“晚安,”我说。
“晚安,小哈巴狗。”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床。
雷那蒂捡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我上前线救护站忙了两天。回来时已经太晚,所以到第三天晚上才去找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待她下来。办公室的墙边上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子,上边摆着好些大理石的半身像。甚至办公室外边的门廊上,也有一排排雕像。这些雕像有大理石那种完完整整的品质,看起来千篇一律。雕刻这玩艺儿我总觉得沉闷——不过,铜像倒还有点道理。但是大理石的半身像,简直就像片坟山。坟山中也有一个好的——在比萨① 的那一个。要看坏的大理石像,最好上热那亚②。这医院本来是某德国大富豪的别墅,这些石像一定花了他不少钱。我倒想知道雕刻师是谁,他赚了多少钱。我看看那些雕像,不晓得是不是属于一个家族的;可惜雕刻得古典一律。多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照规矩我们就是回到了哥里察还得戴钢盔,虽则戴起来怪不舒服,而且太装腔作势,因为镇上的老百姓根本尚未撤退。我上前线各站去时,只好戴它一顶,同时还带了一个英国制造的防毒面罩。我们现在开始搞到一些面罩了。地道的面罩。照规矩我们还得佩带手枪;就是军医和卫生人员也不能例外。我现在就感觉得到手枪正顶在椅背上。并且还得把枪佩带在人家看得见的地方,否则有被捕的可能性。雷那蒂佩着一只手枪皮套,里面装的可尽是大便用的卫生纸。我佩带的倒是一支真枪,所以自己大有枪手的感觉,后来试放几下,才知道不行。那是支7.65口径的阿斯特拉牌手枪,枪筒短,开起来跳动得非常厉害,别想打中任何目标。我练习了一个时期,尽量往靶子的下边打,想尽方法克服短枪筒那种滑稽的颤跳,到了后来,终于能够在二十步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后来我常常感到佩带手枪的荒唐滑稽,但不久也就忘记了它,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是偶尔碰到讲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现在坐在椅子上,有一个勤务模样的人坐在一张台子后边,不以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看着大理石地板、摆有雕像的柱子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莱小姐。壁画还算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总是行的。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莱走下门廊来,便站起身。她朝我走来的时候并不显得怎么高,不过很可爱。
“晚安,亨利先生,”她说。
“您好!”我说。那个勤务在办公桌后边听着。
“这儿坐坐呢,还是到花园去?”
“还是到外边去溜溜吧。外边阴凉多了。”
我跟在她后边走进花园,那个勤务在后边望着我们。我们走到铺沙的车道上时,她说,“你去过哪儿?”
“我到救护站去了。”
“你难道不能捎张字条儿给我吗?”
“不行,”我说。“不很方便。当时我以为当天就回来的。”“你总得通知我一声啊,亲爱的。”
我们走下车路,在树荫里走着。我抓住她的手,停下了步,吻她。“有没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
① 比萨是意大利中西部的古城。
② 热那亚是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边的城市。
“没有,”她说。“我们只好在这儿散步。你去了好久了。”“这是第三天。现在我可回来了。”
她望着我:“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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