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这该死的战争觉得怎么样?”
“坏透了。”
“真是坏透了,耶稣基督,真是坏透了。”
“你到过美国吗?”
“到过。在匹兹堡呆过。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还不到家吗?”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是个美国人,”司机用意大利语说,望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听着,中尉。你非把我送回我那个团不行吗?”
“只好这么做。”
“团里的上尉级医官早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丢掉了那条该死的疝带,希望病状恶化一点就可以不必上前线了。”
“原来如此。”
“你没法子送我到旁的地方去吗?”
“倘若更贴近前线的话,我可以送你上急救站。但是在这儿,你非有病历卡不可。”
“我如果往回走,人家就会给我动手术,等我病好了,就会叫我经常呆在前线了。”
我考虑了一下。
“你也不想经常呆在前线吧?”他问。
“是的。”
“耶稣基督,难道这不是场该死的战争?”
“听着,”我说。“你还是下车,在路边想法子在头上撞出一个疙瘩,我车子回来时就送你上医院。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吧,阿尔多。”我们在路边停住车。我扶他下了车。
“我就在这儿等,中尉,”他说。
“回头见,”我说。车子继续上路,朝前开了约摸一英里就追上了那团士兵,随后过了河。河水混浊,掺杂有雪水,在桥桩间疾流着。车子沿着平原上的路驶去,把伤员送交那两家医院。回去的时候由我开车,空车子开得快,要赶回去找那个到过匹兹堡的士兵。我们首先碰到的又是那团士兵,他们现在走得更热更慢了;接着便是那些掉队的散兵。随后我们看到有一辆救护马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正抬着那患疝病的士兵上车。他所属的部队派人来接他回去了。他对我摇摇头。他的钢盔已经掉了,额上的头发的边沿在流血。他的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有尘土。
“中尉,你看这疙瘩!”他叫道。“没有用。他们赶回来找我了。”
我们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了,我到洗车子的地方洗了个淋浴。
随后我回房去打报告,坐在敞开的窗前,只穿着长裤和汗衫。进攻将于后天开始,我得带上一批车子到普拉伐去。我已经好久没写信回美国,心里明知道该写信,只是已经拖了那么长久,现在就是想写,也差不多不晓得该从哪儿写起了。没什么可写的。我寄了几张战区明信片去,什么都不写,只说我身体平安。这些明信片大概可以敷衍亲友一下。这些明信片到了美国一定行;又新奇又神秘。这战区是又新奇又神秘的,不过比起过去跟奥军打的那几次战役,已经算是更有效率,更凶残的了。奥军的存在,本是方便拿破仑打胜仗的;随便哪一个拿破仑都行。我希望我们现在最好也有一位拿破仑,可惜我们只有卡多那大将军①,又肥胖又得发,还有国王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一个长着细长脖子和山羊须的小个子。坐在他们右边的是亚俄斯塔公爵。也许他长得太漂亮,不像个大将军,但是他可像个人。许多意大利人希望他来当国王。他的样子就像国王。他是国王的叔叔,现任第三军总指挥。我们是属于第二军的。第三军里有些英国炮队。我在米兰曾碰到两个英国炮兵。他们俩很不错,我们那天晚上玩得好痛快。他们俩个子大,很害臊,忸怩不安,凡事体贴人意。我倒希望能够跟英国军队在一起。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那就有死亡的危险。干救护车这种工作是不会死的。不,那也说不定。英国救护车的驾驶员有时也有阵亡的。哼,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不会死于这次战争中。因为它与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照我看来,这次战争对我的危险性,就好比是电影中的战争。但愿战争就结束。也许今年夏天就会结束。也许奥军会垮掉。他们以前打仗,岂不是次次都垮的吗?这次战争出了什么毛病?人人都说法军不济事了。雷那蒂说法军哗变了,转向巴黎进军。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噢,人家拦住了他们。”我很想在太平时代到奥地利去一趟。我想去黑森林①。我想上哈尔兹山②。哈尔兹山究竟在哪儿啊?他们正在喀尔巴阡山作战。喀尔巴阡山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去。不过那地方也许也不错。假如没有战争的话,我可以到西班牙去。太阳在下山了,天气凉了一点。晚饭后找凯瑟琳去。我希望她现在就在这儿。我希望我和她现在就在米兰。在科伐咖啡店吃一顿饭,顺着曼佐尼大街散步以消磨这炎热的夏晚,然后过桥去,沿着运河和凯瑟琳·巴克莱一同走进旅馆。也许她肯的。也许她会把我当做那个阵亡的爱人,我们于是一同走进旅馆的前门,看门人连忙摘帽,我找掌柜的拿钥匙,她则站在电梯边等,随后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开得很慢,的的嗒嗒地过了一层又一层,到了我们那一层时,小郎打开门,站在一边,她走出去,我走出去,一同顺着走廊走,我拿钥匙去开门,门开了,我们进去,拿下电话机,吩咐他们送一瓶装在放满冰块的银桶子里的卡普里白葡萄酒来,你听得见走廊上有冰块碰着提桶的响声,小郎敲敲门,我就说请放在门外。因为我们一丝不挂,因为天气太热;窗子打开着,燕子在人家屋顶上飞掠,后来天黑了,你走到窗口去,几只很小的蝙蝠在屋顶上找东西吃,低低地贴着树梢飞,我们喝卡普里酒,门儿锁上了,天气炎热,只盖一条单被,整个夜晚,整夜相亲相爱,在米兰度过一个炎热的夜晚。这样子才对劲啦。我还是快点吃饭,早一点找凯瑟琳·巴克莱去吧。
饭堂里人们话说得太多。我喝了一点酒,因为我不喝一点的话,人家会说我不够亲热友爱。我和教士谈起大主教爱尔兰③的事,他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他在美国受了冤枉,作为美国人的我,对于这种冤枉行为也是有份的,这些事我根本听都没有听见过,教士既在说,我只好装做知道的样子。教士长篇大论地解释主教受迫害的原因,怎样遭到人家的误解,我听了以后再说完全不知道,未免不够礼貌了。我觉得这大主教的姓氏倒也不错,而且还是从那个名字很好听的明尼苏达州来的:明尼苏达州的爱尔兰,威斯康星州的爱尔兰,密执安州的爱尔兰。
①卡多那(1850—1928),意大利将军,出身贵族。
① 德国南部风景区。
② 德国中部名山。
③美国天主教教士约翰·爱尔兰(1838—1918)于1888 年升任大主教。
这姓氏念起来很像爱兰④,因此特别好听。不,不是这样。没有那么简单。是,神父。真的,神父。也许是吧,神父。不,神父。嗯,也许是吧,神父。你知道的比我多,神父。教士是个好人,可是没趣。军官们不是好人,也很没趣。国王是个好人,同样没趣。酒并不好,但不会使人感到没趣。酒剥掉牙齿上的珐琅,把它留在上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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