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应当承认,做明星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诚如杜甫所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做明星却能够现世兑现,活着时就名利双收,写出的书虽非名著(何必是名著!)但一定畅销。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许多学者身份的人现在热中于在电视屏幕上亮相。学者通过做电视明星而成为著名学者,与电视明星通过写书而成为畅销作家,乃是我们时代两个相辅相成的有趣现象。人物走红与商品走俏遵循着同样的机制,都依靠重复来强化公众的直观印象从而占领市场,在这方面电视无疑是一条捷径。每天晚上有几亿人守在电视机前,电视的力量当然不可低估。据说这种通过电视推销自己的做法有了一个科学的名称,叫做“文化行为的社会有效性”。以有效为文化的目标,又以在公众面前的出现率为有效的手段和标准,这诚然是对文化的新理解。但是,我看不出被如此理解的文化与广告有何区别。我也想象不出,像托尔斯泰、卡夫卡这样的文化伟人,倘若成为电视明星——或者,考虑到他们的时代尚无电视,成为流行报刊的明星——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姑且承认,凡有相当知名度的人均可称作名人。那么,最后我要说一说我在这方面的趣味。我的确感到,无论是见名人,尤其是名人意识强烈的名人,还是被人当作名人见,都是最不舒服的事情。在这两种情形下,我的自由都受到了威胁。我最好的朋友都是有才无闻的普通人。世上多徒有其名的名人,有没有名副其实的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名声永远是走样的,它总是不合身,非宽即窄,而且永远那么花哨,真正的好人永远比他的名声质朴。
1997.1
时尚考察都市里的外乡人
我出生在都市,并且在都市里度过了迄今为止的大部分岁月。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是都市里的一个外乡人。我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基本上是坐在家里读书和写作,每周去一趟单位,偶尔到朋友家里串一串门,或者和朋友们去郊外玩一玩。在偌大都市中,我最熟悉的仅是住宅附近的一、两家普通商店,那已经足以应付我的基本生活需要了。其余的广大区域,尤其是使都市引以自豪的那许多豪华商场和高级娱乐场所,对于我不过是一种观念的存在,是一些我无暇去探究的现代迷宫。
近些年来,我到过别的一些城市。我惊奇地发现,所到之处,即使是从前很偏僻的地方,都正在迅速涌现一个个新的都市。然而,这些新的都市是何其雷同!古旧的小街和城墙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环城公路和通衢大道。格局相似的豪华商场向每一个城市的中心胜利进军,成为每一个城市的新的标记。可是,这些标记丝毫不能显示城市的特色,相反却证明了城市的无名。事实上,当你徘徊在某一个城市的街头时,如果单凭眼前的景观,你的确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哪一个城市。甚至人们的消闲方式也在趋于一致,夜幕降临之后,延安城里不再闻秧歌之声,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走进兰花花卡拉OK厅。
当然,都市化还可以有另一种模式。我到过欧洲的一些城市,例如世界大都会巴黎,那里在更新城市建筑的同时,把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几近于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城市的建筑风格和和民俗风情体现了这个城市的个性,它们源于这个城市的特殊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消灭了一个城市的个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灭了这个城市的记忆。这样的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对于它的客人都丧失了学习和欣赏的价值,对于它的主人也丧失了家的意义。其实,在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个居民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而已。
就我的性情而言,我恐怕永远将是一个游离于都市生活的外乡人。不过,我无意反对都市化。我知道,虽然都市化会带来诸如人口密集、交通拥挤之类的弊端,但都市化本身毕竟是一个进步,它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我只是希望都市化按照一种健康的方式进行。即使作为一个外乡人,我也是能够欣赏都市的美的。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我独自漫步在灯火明灭的北京街头,望着被五光十色的聚光灯照亮的幢幢高楼,一种赞叹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在浩瀚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可爱的人类竟给自己造出了这么些精巧的玩具。我还庆幸于自己的发现:都市最美的时刻,是在白昼和夜生活的喧嚣都沉寂了下去的时候。
1998.1
时尚考察怀念土地
按照《圣经》的传说,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类的始祖亚当的:“上帝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上帝还对亚当说:“你本是泥土,仍要归于泥土。”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女娲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娲抟黄土作人。”这些相似的传说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类的生命之源。
其实,不但人类的生命,而且人类的精神,都离不开土地。就说说真、善、美吧,人类精神所追求的这些美好的理想价值,也无不孕育于大地的怀抱。如果大地上不是万象纷呈,万物变易,我们怎会有求真理的兴趣和必要,如果大地本身不是坚实如恒,我们又怎会有求真理的可能和信心?如果不曾领略土地化育和接纳万物的宽阔胸怀,我们懂得什么善良、仁慈和坚忍?如果没有欣赏过大地上山川和落日的壮丽,倾听过树林里的寂静和风声,我们对美会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精神的理想如同头上的天空,而天空也是属于大地的,唯有在辽阔的大地上方才会有辽阔的天空。可以说,一个人拥有的天空是和他拥有的大地成正比的。长年累月关闭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属于他,不可能具有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于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现代人来说,头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经给予先哲的伟大启示已经成为失落的遗产。
我们都会说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够记起大自然母亲的面貌的人越来越少了。从生到死,我们都远离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远离母亲的孤儿。到各地走走,你会发现到处都在兴建雷同的城镇,千篇一律的商厦和水泥马路取代了祖先们修筑的土墙和小街,田野和村庄正在迅速消失。甚至在极偏僻的地方,你也难觅宁静的自然之趣和淳朴的民风,迎接你的总是同样的卡拉OK的喧闹和假民俗的做作。最可悲的是我们的孩子,他们在这样一种与大自然完全隔绝的生活模式中成长,压根儿没有过同大自然亲近的经验和对土地的记忆,因而也很难在他们身上唤起对大自然的真正兴趣了。有一位作家写到,她曾带几个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们对月亮和海毫无兴趣,心里惦记着的是及时赶回家去,不要误了他们喜欢的一个电视节目。
我们切不可低估这一事实的严重后果。一棵植物必须在土里扎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长。人也是这样,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么明显,所以很容易被我们忽视。我相信,远离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倘若这种对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续下去,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精神上的退化。在电视机前长大的新一代人,当然读不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倘若这种对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续下去,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精神上的退化。在电视机前长大的新一代人,当然读不进荷马和莎士比亚。始终在人造产品的包围下生活,人们便不再懂得欣赏神和半神的创造,这有什么奇怪呢?在我看来,不管现代人怎样炫耀自己的技术和信息,倘若对自己生命的来源和基础浑浑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无知。人类的聪明在于驯服自然,在广袤的自然世界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令自己惬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这个人造世界里,与广袤的自然世界断了联系,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自然的疆域无限,终身自拘于狭小人工范围的生活毕竟是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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