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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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路也是多么驾轻就熟。我们曾经如此判决了胡适、梁实秋、周

  作人等人,而现在,由于鲁迅、郭沫若、茅盾在革命时代受过的重

  视,也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求把他们送上审判革命的被告席。

  那些没有文学素养的所谓文学批评家同时也是一些政治上的一

  孔之见者和偏执狂,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曾经归附过纳粹

  的人怎么还可以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而一个作家的文学创作

  又如何可以与他所卷入的政治无关并且拥有更长久的生命。甚

  至列宁也懂得一切伟大作家的创作必然突破其政治立场的限

  制,可是这班自命反专制主义的法官还要审判列宁哩。

  东欧解体后,昆德拉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国大受欢迎,他本人

  03另一种存在

  对此的感想是:“我看见自己骑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

  在此前十多年,住在柏林的贡布罗维茨拒绝回到自由化气氛热

  烈的波兰,昆德拉对比表示理解,认为其真正的理由与政治无

  关,而是关于存在的。无论在祖国,还是在侨居地,优秀的流亡

  作家都容易被误解成政治人物,而他们的存在性质的苦恼却无

  人置理,无法与人交流。

  关于这种存在性质的苦恼,昆德拉有一段诗意的表达:“令

  人震惊的陌生性并非表现在我们所追嬉的不相识的女人身上,

  而是在一个过去曾经属于我们的女人身上。只有在长时间远走

  后重返故乡,才能揭示世界与存在的根本的陌生性。”

  非常深刻。和陌生女人调情,在陌生国度观光,我们所感受

  到的只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这种感觉无关乎存在的本质。相反,

  当我们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一片熟门熟路的乡土,日常生

  活中一些自以为熟稔的人与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远感

  的时候,我们便瞥见了存在的令人震惊的本质了。此时此刻,我

  们一向藉之生存的根据突然瓦解了,存在向我们展现了它的可

  怕的虚无本相。不过,这种感觉的产生无须借助于远走和重返,

  尽管距离的间隔往往会促成疏远化眼光的形成。

  对于移民作家来说,最深层的痛苦不是乡愁,而是一旦回到

  故乡时会产生的这种陌生感,并且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就不只

  是针对故乡的,也是针对世界和存在的。我们可以想像,倘若贡

  布罗维茨回到了波兰,当人们把他当做一位政治上的文化英雄

  而热烈欢迎的时候,他会感到多么孤独。

  八、文学的安静

  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获得1996年诺贝尔文

  13探究存在之谜

  学奖之后,该奖的前一位得主爱尔兰诗人希尼写信给她,同情地

  叹道:“可怜的、可怜的维斯瓦娃。”而维斯瓦娃也真的觉得自己

  可怜,因为她从此不得安宁了,必须应付大量来信、采访和演讲。

  她甚至希望有个替身代她抛头露面,使她可以回到隐姓埋名的

  正常生活中去。

  维斯瓦娃的烦恼属于一切真正热爱文学的成名作家。作家

  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

  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为

  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热闹,两者

  在本性上是互相对立的。福克纳称文学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职

  业”,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奋战,谁也

  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

  要写的人的心境,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

  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己救自己,任何外

  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

  正要写的东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

  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

  知,最好的作家都是一些交际和谈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

  吝于交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品

  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进作品的

  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言谈而白白流失。维斯瓦娃说她一

  生只做过三次演讲,每次都备受折磨。海明威在诺贝尔授奖仪

  式上的书面发言仅一千字,其结尾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

  得太多了。作家应当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而不是讲出来。”

  福克纳拒绝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毫无必要。我写出来

  的东西要自己中意才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无须再讨论,自己

  23另一种存在

  不中意,讨论也无济于事。”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

  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多半是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

  败者。

  好的作家是作品至上主义者,就像福楼拜所说,他们是一些

  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后面的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

  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遗忘。因此,他们大多都反

  感别人给自己写传。海明威讥讽热中于为名作家写传的人是

  “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他建议一心要写他的传记的菲力普·扬

  去研究死去的作家,而让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福克纳

  告诉他的传记作者马尔科姆·考利:“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

  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

  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点废物。”昆德拉认为,卡夫卡在临死前

  之所以要求毁掉信件,是耻于死后成为客体。可惜的是,卡夫卡

  的研究者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细节上,而不是他的小

  说艺术上。昆德拉对此评论道:“当卡夫卡比约瑟夫·K更引人

  注目时,卡夫卡即将死亡的进程便开始了。”

  在研究作家的作品时,历来有作家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

  争。十九世纪法国批评家圣伯夫是前者的代表,他认为作家生

  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因此不可将作品同人分开,必须收集

  有关作家的一切可能的资料,包括家族史、早期教育、书信、知情

  人的回忆等等。在自己生前未发表的笔记中,普鲁斯特对当时

  占统治地位的这种观点作了精彩的反驳。他指出,作品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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