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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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而意味着无限多的别种可能性。因此,在现代小说中,虚构主

  要不是编精彩的故事,而是对实有之事的解构,由此而进窥其后

  隐藏着的广阔的可能性领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义上,可以

  把现代小说定义为对实有之事的虚构式叙述。

  我们究竟依据什么来区分事物的实有和非实有呢?每日每

  时,在世界上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不妨说

  这些人和事都是实有的,其存在是不依我们的意识而转移的。然

  而,我们不是以外在于世界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从生到

  死都活在世界之中,并且不是以置身于一个容器中的方式,而是

  融为一体,即我在世界之中,世界也在我之中。所谓融为一体并

  无固定的模式,总是因人而异的。对我而言,惟有那些进入了我

  的心灵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我的世界,而在进入的同时也就被我的

  心灵所改变。这样一个世界仅仅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别的人。

  它是否实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我们就必须进而否定任何

  实有的世界之存在,因为现象纷呈是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在它

  向每个人所显现的样态之背后,并不存在着一个自在的世界。

  不存在自在之物———西方哲学跋涉了两千多年才得出的这

  个认识,史铁生凭借自己的悟性就得到了。他说:古园中的落

  叶,有的被路灯照亮,有的隐入黑暗,往事或故人就像那落叶一

  样,在我的心灵里被我的回忆或想像照亮,而闪现为印象。“这

  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

  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

  64另一种存在

  儿。”我们也许可以说,这真实本身已是一种虚构。那么,我们也

  就必须承认,世界惟有在虚构中才能向我们真实地显现。

  相信世界有一个独立于一切意识的本来面目,这一信念蕴

  涵着一个假设,便是如果我们有可能站到世界之外或之上,也就

  是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我们就可以看见这个本来面目了。上帝

  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这也正是史铁生喜欢做的猜想,而

  他的结论也和西方现代哲学相接近,便是:即使在上帝眼里,世

  界也没有一个本来面目。作为造物主,上帝看世界必定不像我

  们看一幅别人的画,上帝是在看自己的作品,他一定会想起自己

  有过的许多腹稿,知道这幅画原有无数种可能的画法,而眼前的

  世界只是实现了其中的一种罢了。如果我们把既有的世界看做

  这实现了的一种画法,那么,我们用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所喻

  指的就是那无数种可能的画法,上帝的无穷创造力,亦即世界的

  无数种可能性。作为无数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既有的世界并不

  比其余一切可能性更加实有,或者说更不具有虚构的性质。惟

  有存在是源,它幻化为世界,无论幻化成什么样子都是一种

  虚构。

  第一,存在在上帝(即造化)的虚构中显现为世界。第二,世

  界在无数心灵的虚构中显现为无数个现象世界。鉴于此,可不

  可以说,虚构是世界之存在的本体论方式?

  据我所见,史铁生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具有自发的哲学气质

  的小说家。身处人生的困境,他一直在发问,问生命的意义,问

  上帝的意图。对终极的发问构成了他与世界的根本关系,也构

  成了他的写作的发源和方向。他从来是一个务虚者,小说也只

  是他务虚的一种方式而已。因此,毫不奇怪,在自己的写作之

  夜,他不可能只是一个编写故事的人,而必定更是一个思考和研

  74探究存在之谜

  究着某些基本问题的人。熟悉哲学史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些

  问题皆属于虚的、形而上的层面,是地道的哲学问题。不过,熟

  悉史铁生作品的读者同时也一定知道,这些问题又完完全全是

  属于史铁生本人的,是在他的生命史中生长出来而非从哲学史

  中摘取过来的,对于他来说有着性命攸关的重要性。

  取“务虚笔记”这个书名有什么用意吗?史铁生如是说:“写

  小说的都不务实啊。”写小说即务虚,这在他看来是当然之理。

  虽然在事实上,世上多的是务实的小说,这不仅是指那些专为市

  场制作的文学消费品,也包括一切单为引人入胜而编写的故事。

  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说,这类小说不属于精神性作品。用小说务

  虚还是务实,这是不可强求的。史铁生曾把文学描述为“大脑对

  心灵的巡查、搜捕和捉拿归案”,心灵中的事件已经发生,那些困

  惑、发问、感悟业已存在,问题在于去发现和表达它们。那些从

  来不发生此类事件的小说家当然就不可能关注心灵,他们的大

  脑就必然会热中于去搜集外界的奇事逸闻。

  应该承认,具体到这部小说,“务虚笔记”的书名也是很切题

  的。这部小说贯穿着一种研究的风格,所研究的中心问题是人

  的命运问题,因此不妨把它看做对人的命运问题的哲学研究。

  当然,作为小说家,史铁生务虚的方式不同于思辨哲学家,他不

  是用概念,而是通过人物和情节的设计来进行他的哲学研究的。

  不过,对于史铁生来说,人物和情节不是目的,而只是研究人的

  命运问题的手段,这又是他区别于一般小说家的地方。在阅读

  这部小说时,我常常仿佛看见在写作之夜里,史铁生俯身在一张

  大棋盘上,手下摆弄着用不同字母标记的棋子,聚精会神地研究

  着它们的各种可能的走法及其结果。这张大棋盘就是他眼中的

  生活世界,而这些棋子则是活动于其中的人物,他们之所以皆无

  84另一种存在

  名无姓,是因为他们只是各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作者命运之

  思的符号,这些命运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看世界的两个相反角度是史铁生反复探讨的问题,他还把

  这一思考贯穿于对小说构思过程的考察。作为一个小说家,他

  在写作之夜所拥有的全部资源是自己的印象,其中包括活在心

  中的外在遭遇,也包括内在的情绪、想像、希望、思考、梦等等,这

  一切构成了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主观世界。他所面对的则是一个

  假设的客观世界,一张未知的有待研究的命运地图。创作的过

  程便是从印象中脱胎出种种人物,并把他们放到这张客观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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