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地图上,研究他们之间各种可能的相互关系。从主观的角度
看,人物仅仅来自印象,是作者的一个经历、一种心绪的化身。
从客观的角度看,人物又是某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这种命运
造成的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情绪对这种命运的一个反应。
一方面是种种印象,另一方面是种种可能的命运,两者之间排列
组合,由此演化出了人物和情节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结构的自
由和开放。在结构上,小说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故事本身,二是
对人的命运的哲学性思考,三是对小说艺术的文论性思考。这
三个层次彼此交织在一起。作者自由地出入于小说与现实、叙
事与思想之间。他讲着故事,忽然会停下来,叙述自己的一种相
关经历,或者探讨故事另一种发展的可能。他一边构思故事,一
边在思考故事的这个构思过程,并且把自己的思考告诉我们。
作为读者,我们感觉自己不太像在听故事,更像是在参与故事的
构思,借此而和作者一起探究人的命运问题。
二、命运与猜谜游戏
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
94探究存在之谜
的经历有关。许多年前,脊髓上那个没来由的小小肿物使他年
纪轻轻就成了终身残疾,决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运。从那时开
始,他就一直在向命运发问。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
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
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
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
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
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上帝的沉默,苦难者也沉默
下来了。弱小的个人对于强大的命运,在它到来之前不可预卜,
在它到来之时不可抗拒,在它到来之后不可摆脱,那么,除了忍
受,还能怎样呢?
但史铁生对于命运的态度并不如此消极,他承认自己有宿
命的色彩,可是这宿命不是“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
之强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抗命不可能,认命又不甘
心,“知命”便是在这两难的困境中生出的一种智慧。所谓“知
命”,就是跳出一己命运之狭小范围,不再孜孜于为自己的不幸
遭遇讨个说法,而是把人间整幅变幻的命运之图当做自己的认
知对象,以猜测上帝所设的命运之谜为乐事。做一个猜谜者,这
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历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
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
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
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曾有一位评论家对史铁生的作品做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精
神分析,断言由瘫痪引起的性自卑是他的全部创作的真正秘密
之所在。对于这一番分析,史铁生相当豁达地写了一段话:“只
05另一种存在
是这些搞心理分析的人太可怕了!我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
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呢!好在上帝比我们智商高,他将永远提供给我们新谜语,我们
一起来做这游戏,世界就恰当了。开开玩笑,否则我说什么呢?
老窝已给人家掏了去。”读这段话时,我不由得对史铁生充满敬
意,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作为一个以上帝为对手和
伙伴的大猜谜者,他无须再去计较那些涉及他本人的小谜底的
对错。
史铁生之走向猜谜,残疾是最初的激因。但是,他没有停留
于此。人生困境之形成,身体的残疾既非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
件。凭他的敏于感受和精于思索,即使没有残疾,他也必能发现
人生固有的困境,从而成为一个猜谜者。正如他所说,诗人面对
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之所以要猜斯芬克司之谜是为了在天定
的困境中得救。这使人想起尼采的话:“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
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猜谜何以就能得救,
就能忍受做人了呢?因为它使一个人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的
眼光和角度,以一种自由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把困境变成
了游戏的场所。通过猜谜游戏,猜谜者与自己的命运、也与一切
命运拉开了一个距离,借此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那时候,他不再
是一个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叹的伤感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站在人
生的困境中抗议和嚎叫的悲剧英雄,他已从生命的悲剧走进了
宇宙的喜剧之中。这就好比大病之后的复元,在经历了绝望的
挣扎之后,他大难不死,竟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健康。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便能鲜明地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健康,
而绝少上述那位评论家所渲染的阴郁心理。那位评论家是从史
铁生的身体的残疾推导出他必然会有阴郁心理的,我愿把这看
做心理学和逻辑皆不具备哲学资格的一个具体证据。
15探究存在之谜
命运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纯粹
的偶然性;另一方面,这纯粹的偶然性却成了个人不可违抗的必
然性。一个极偶然极微小的差异或变化,很可能会导致天壤之
别的不同命运。命运意味着一个人在尘世的全部祸福,对于个
人至关重要,却被上帝极其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决定了。由个
人的眼光看,这不能不说是荒谬的。为了驱除荒谬感,我们很容
易走入一种思路,便是竭力给自己分配到的这一份命运寻找一
个原因、一种解释。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们便把这不幸解
释成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果报应”之类)或考验(“天降大任”
之类)。在这种宿命论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释中,上帝被看做一位
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领,他的分配永远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谋
远虑的。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否认了命运的偶然性,从而使它
变得似乎合理而易于接受了。这一思路基本上是停留在为一己
的命运讨个说法上,并且自以为讨到了,于是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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