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内涵而不免流于琐碎。
6批评涉及某些重要的哲学难题,有必要检视一下现代哲
学及其指导下的批评理论所提出的解决这些难题的方案。
例如,文本有无它本来的意义,如果有,如何划清该“客观”
的意义与批评者的“主观”的理解之间的界限,这一主观与客观
的关系问题始终纠缠着批评理论。现代许多批评理论(如俄国
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美国新批评派,现象学批评)都试图建立起
一套分析的技术或标准,以求排除批评者的“主观”之干扰,使
“客观”意义的获取成为可操作和可检验的科学程序。但是,这
样做的代价必定是缩减意义的范围,事实上把它限制在那些可
以形式化的东西上了。我认为,到目前为止,哲学解释学为此问
题的解决指出了最可取的方向。哲学解释学对理解的本体论结
构的揭示表明,理解必定是理解者视域与文本视域的融合。因
此,批评不必再纠缠于主观与客观之区分,反而应以两者视域的
最大限度的融合为目标,使批评成为一种富有成果的对话。
批评者所要阐释的意义是在作品的内容之中,还是在形式
之中?这一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是纠缠着批评理论的另一个
难题。如果撇开艺术形式而只看思想内容,批评就不再是文学
性质的了。如果撇开思想内容而只看艺术形式,批评就不再是
意义的阐释而只成了技巧的分析。在这个问题上,结构主义的
方略是破除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将两者融入结构的概念。它
不再问作品的一个成分是内容还是形式,只问是否为审美的目
27另一种存在
的服务,所有为审美目的服务的成分都依照不同的层次组织成
一个完整的符号体系。我认为,结构主义把一切内容都形式化
了的做法未必可取,但破除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无疑是解决这
一难题的正确方向。在文学作品中,惟有被艺术地言说的事物
才真正构成为内容,而事物之被艺术地言说即所谓形式,两者所
指的原是同一件事,本来就不可截然分开。
7哲学与文学都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形式,在本质上是相通
的。因此,哲学之进入文学作品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问题仅在
进入的方式。有不同的进入方式,例如:一、在文学作品中插入
哲学的议论,这些议论与作品的文学性内容(情节等等)只在主
题上相关,在形式上却彼此脱节,如同一种拼贴;二、用文学的形
式表达哲学性的思考和体悟,此种意图十分明确,因而譬如说可
以用哲理诗、玄学诗、哲学小说、思想小说等等来命名相关的作
品;三、自觉地应用某种新潮的哲学思想来创作文学作品,从事
文体的实验,譬如罗勃-格里耶的新小说之于结构主义哲学;
四、作品本身完全是文学性的,哲学并不在其中的任何部分出
场,但作品的整体却有一种哲学的底蕴,传达了对世界和人生的
一种基本理解或态度。
一般来说,哲学应该以文学的方式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它
在作品中最好隐而不露,无迹可寻,却又似乎无处不在。作品的
血肉之躯整个儿是文学的,而哲学是它的心灵。哲学所提供的
只是一种深度,而不是一种观点。卡夫卡的作品肯定是有哲学
的深度的,但我们在其中找不到哪怕一个明确的哲学观点。哲
学与文学的最差的结合,是给文学作品贴上哲学的标签,或者给
哲学学说戴上文学的面具。不能排除还存在着像《查拉图斯特
拉如是说》这样的作品,几乎无法给它归类,从外到里都是哲学
37探究存在之谜
也都是文学,既是哲学著作又是文学精品。所以,说到底,哲学
与文学的区分也不是那么重要,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是一个精
神性的整体。
8据此我们可以来探讨哲学与批评相结合的方式了。依
据某种哲学观点从事批评,热中于在作品中寻找这种观点的相
似物,或者寻找合适的作品来阐释这种观点,这肯定是最糟糕的
结合方式。在最好的情形下,这种批评也只能算做哲学批评而
非文学批评。一个批评家或许也信奉某种哲学观点,但是,当他
从事文学批评时,他决不能仅仅代表这种观点出场,而应力求把
它悬置起来,尽可能限制它的作用。他真正应该调动的是两样
东西,一是他的艺术鉴赏力和判断力,一是他的精神世界的经验
整体。文学首先是语言艺术,因此,不言而喻,从事文学批评的
人必须要能够欣赏语言艺术。判断力的来源,除了艺术直觉之
外,还有艺术修养,即对于人类共同艺术遗产的真正了解,因此
有能力判断当下这部作品与全部传统的关系,善于发现那种改
变了既有经典所构成的秩序从而自身也成为经典的作品。但文
学不仅仅是语言艺术,在最深的层次上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形
式。正是在这一层次上,文学与哲学有了最深刻的联系。也是
在这一层次上,哲学以最自然的方式参与了批评。当批评家以
他的内在经验的整体面对作品时,哲学已经隐含在其中,这个哲
学不是他所信奉的某一种哲学观念,而是他的精神整体的基本
倾向,他的真实的世界观和生活态度。批评便是他的精神整体
与作品所显示的作者的精神整体之间的对话,这一对话是在人
类精神史整体的范围里展开的,并且成了人类精神史整体的一
个有机部分。
47另一种存在
9本论纲对于文学批评所做的思考,在基本原则上也适用
于一般的艺术批评。
1998.9
57探究存在之谜
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一
我爱读作家、艺术家写的文论甚于理论家、批评家写的文
论。当然,这里说的作家和理论家都是指够格的。我不去说那
些写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写给读不懂作品的低能读者看的作文
原理之类,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论家还是作家,真是无所谓的。
好的作家文论能唤起创作欲,这种效果,再高明的理论家往往也
无能达到。在作家文论中,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亦译
《金蔷薇》)又属别具一格之作,它诚如作者所说是一本论作家劳
动的札记,但同时也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集。书中云:“某些书仿
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感染,敦促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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