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的。两个主人公各自代表对存在的一个基本困惑,同时又构
成诱发对方困惑的一个基本情境。在这样一种颇为巧妙的结构
中,昆德拉把人物的性格和存在的思考同步推向了深入。
我始终相信,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用多种方式的,不必是
小说;用小说探究存在之谜还是可以有多种写法的,不必如昆德
拉。但是,我同时也相信昆德拉的话:“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
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不但小说,而且一切精神创
作,惟有对人生基本境况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称得上伟大。
三
昆德拉之所以要重提小说的使命问题,是因为他看到了现
代人的深刻的精神危机,这个危机可以用海德格尔的一句名言
来概括,就是“存在的被遗忘”。
存在是如何被遗忘的?昆德拉说:“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
的旋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世界’在旋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
在坠入遗忘。”
缩减仿佛是一种宿命。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
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
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
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
01另一种存在
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
乐设施。要言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
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
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
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
在地球上悄悄进行。我也懂得了昆德拉说这话的沉痛:“明天当
自然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谁会发现呢?……末日并不是世界
末日的爆炸,也许没有什么比末日更为平静的了。”我知道他绝
非危言耸听,因为和自然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的灵魂,我们的整
个心灵生活。上帝之死不足以造成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在
人不图自救、不复寻求生命意义的那一天到来的。
可悲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现代文化也卷入了这个缩减的
旋涡,甚至为之推波助澜。文化缩减成了大众传播媒介,人们不
复孕育和创造,只求在公众面前频繁亮相。小说家不甘心于默
默无闻地在存在的某个未知领域里勘探,而是把眼睛盯着市场,
揣摩和迎合大众心理,用广告手段提高知名度,热中于挤进影
星、歌星、体育明星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成为电视和小报上的新
闻人物。如同昆德拉所说,小说不再是作品,而成了一种动作,
一个没有未来的当下事件。他建议比自己聪明的小说家改行,
事实上他们已经改行了———他们如今是电视制片人,文化经纪
人,大腕,款爷。
正是面对他称之为“媚俗”的时代精神,昆德拉举起了他的
堂·吉诃德之剑,要用小说来对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唤回对
被遗忘的存在的记忆。
四
然而,当昆德拉谴责媚俗时,他主要还不是指那种制造大众
11探究存在之谜
文化消费品的通俗畅销作家,而是指诸如阿波利奈尔、兰波、马
雅可夫斯基、未来派、前卫派这样的响当当的现代派。这里我不
想去探讨他对某个具体作家或流派的评价是否公正,只想对他
抨击“那些形式上追求现代主义的作品的媚俗精神”表示一种快
意的共鸣。当然,艺术形式上的严肃的试验是永远值得赞赏的,
但是,看到一些艺术家怀着惟恐自己不现代的焦虑和力争最现
代、超现代的激情,不断好新骛奇,渴望制造轰动效应,我不由得
断定,支配着他们的仍是大众传播媒介的那种哗众取宠精神。
现代主义原是作为对现代文明的反叛崛起的,它的生命在
于真诚,即对虚妄信仰的厌恶和对信仰失落的悲痛。曾几何时,
现代主义也成了一种时髦,做现代派不再意味着超越于时代之
上,而是意味着站在时代前列,领受的不是冷落,而是喝彩。于
是,现代世界的无信仰状态不再使人感到悲凉,反倒被标榜为一
种新的价值大放其光芒,而现代主义也就蜕变成了掩盖现代文
明之空虚的花哨饰物。
所以,有必要区分两种现代主义。一种是向现代世界认同
的时髦的现代主义,另—种是批判现代世界的“反现代的现代主
义”。昆德拉强调后一种现代主义的反激情性质,指出现代最伟
大的小说家都是反激情的,并且提出一个公式:“小说=反激情
的诗”。一般而言,艺术作品中激情外露终归是不成熟的表现,
无论在艺术史上还是对于艺术家个人,浪漫主义均属于一个较
为幼稚的阶段。尤其在现代,面对无信仰,一个人如何能怀有以
信仰为前提的激情?其中包含着的矫情和媚俗是不言而喻的
了。一个严肃的现代作家则敢于正视上帝死后重新勘探存在的
艰难使命,他是现代主义的,因为他怀着价值失落的根本性困
惑,他又是反现代的,因为他不肯在根本价值问题上随波逐流。
那么,由于在价值问题上的认真态度,毋宁说“反现代的现
21另一种存在
代主义”蕴含着一种受挫的激情。这种激情不外露,默默推动着
作家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继续探索存在的真理。
倘若一个作家清醒地知道世上并无绝对真理,同时他又不
能抵御内心那种形而上的关切,他该如何向本不存在的绝对真
理挺进呢?昆德拉用他的作品和文论告诉我们,小说的智慧是
非独断的智慧,小说对存在的思考是疑问式的、假说式的。我们
确实看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是一位调侃能手,他调侃一切神
圣和非神圣的事物,调侃历史、政治、理想、爱情、性、不朽,借此
把一切价值置于问题的领域。然而,在这种貌似玩世不恭下面,
却蕴藏着一种根本性的严肃,便是对于人类存在境况的始终一
贯的关注。他自己不无理由地把这种写作风格称做“轻浮的形
式与严肃的内容的结合”。说到底,昆德拉是严肃的,一切伟大
的现代作家是严肃的。倘无这种内在的严肃,轻浮也可流为媚
俗。在当今文坛上,那种借调侃一切来取悦公众的表演不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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