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思想观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来,有知道色盲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神经病医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经病,还是我是神经病,搞不清了。神经病四面八方围到你的时候,搞了半天,发現我们是神经,他们是正常,你到了那个环境,分别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庄子说,依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辩来辩去,“樊然肴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恶能知其辯”,你叫我来辩,我講不出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懒得来辩。这一段话,是庄子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又对辩,作这节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说: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吗?庄子这里提出来一个“至人”,得道的人。我们知道,庄子就人的价值,提出了三个名词,后来的中国文化道家道教经常引用,每一个是《逍遥游》提出的“神人”,第二个在这一节提出的“至人”,后面还要提出“真人”。以庄子的观念,我们现在不是人,因为把人的本钱玩掉了,虽然我们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钱。人的本钱真做到会变成仁人,人变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达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做到这个标准,道家叫做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条尸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时,同学跟我说笑,老师,你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是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就是“走肉”。
庄子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讲完了。我们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国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说,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经达到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四大海洋,火山爆发,烧起来,庄子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温暖,洗个澡,一点都不热。“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海洋,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海动摇,海水干了,他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了。“至人”修养超神入化到了这个程度,庄子这么一写,中国后来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从这里来。
人做到了这个境界,不要坐飞机,手一招,天上的云就来了,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太阳、月亮拿来就是摩托车的两个轮子,就骑上了;“而游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养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物质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当然不懂人世间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间的是非,在他看来,犹如小孩子的争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又等于看一群动物在笼子里自己闹,不相干。
《齐物论》这一段,从“人籁”而到达“天籁”,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经之外。”上面还有“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xiāo)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孟浪之言
到这里,庄子又讲了一段故事,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和“长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传》上的人物。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是孔子。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讲,得道的人,“人从事于务”,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据我数十年之经验,凡是一有修道观念的人,这个人就废了,就完了。什么原因?第一,学道難,非常难,一般修道人认为“从事於物”会扰乱我的道心,什么也不管,以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云气,骑日月,”对不对?你们去研究,这是不是真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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