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说,学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物,“不就利,不违害,”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养到了这个地步很高。绝对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个人的自由主义发展到極點。可惜我们一般人没有学到“不就利,不违害,”“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礼记》中讲士大夫 知识分子国難当头,见危受命,不怕祸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但是如果你传我一个道,对自己有利,我就磕头,你就是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虽然看起来很诚心,实际上做的动机却是“就利”,對不对?佛家讲布施,为别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讲奉獻给大家,只要牺牲一點,对自己有害。就不干!对不對?
真得道的圣人,“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
“不缘道,”不标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长寿,又要發赌……带个香蕉到庙子里拜拜,所有打求完了,香蕉带回来自己吃饱,总而言之,统统希求。还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样子,装模作样。
“无谓有謂,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你说他有所謂吗?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好象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劲,但是仔细研究,他虽然生活在人世间,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車,每天六点钟起床,匆匆忙忙地赶,晚上十二点钟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尘垢之外。
瞿鹊子说,我给老师那么讲,可老师呢,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没有资格问這个话。我给老师骂了,但心里不服气,“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我认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这样,“吾子以为奚若?”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你问的问题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老祖宗黄帝,得道的人,“之所听熒也”,你问他,他也会裝作听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问
得太高了,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师孔子哪里会知道。看起来莊子在骂孔子,实际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计,”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见卵而求時夜,” 看到鸡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了,不要闹钟了;“见弹而求鸮炙。”看见了弹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鸭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野味,你只不过子弹在手,还没上山猎,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所以老师骂你孟浪,不是真的吗?
注意啊,你看这一段,描写千古以来一般修道的人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气脉通了,神通来了,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有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啊,我在你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點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叫你来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了子弹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淬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阳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
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脗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脗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人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霭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在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
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同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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