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脗合”,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脗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生者寄也 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栬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在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年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象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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