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_南怀瑾【完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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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美。谨库序之教,中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一段话,前面孟子见梁惠王的记载中,已经有过。只是“数口之家”,在这里记的是“八口之家”;“七十者衣帛食肉”,在这里记的是“老者衣帛食肉”;这些具体数字的些许差别而已,在文义上,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这里就不再作字句上的讲解了。

  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开始,到这里为止,他和孟子一波三折,数度起伏的谈话,告一个小小的段落。就在这一小小段落中,有好几个值得我们研究讨论的重点。

  后世常引用孟子的许多名言名句,如“君子远庖厨”,“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犹缘木求鱼”,“邹人与楚人战”,“无恒产,无恒心”及“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等等,不但是文学上的名句,也是学术思想上的名言。无论研究政治,研究经济,研究社会,乃至于研究民生问题,土地改革,以及心理建设,文化教育等等,都是很有参考价值的至理名言和最高原则。它涵盖的意义,相当广泛,值得作更深入的研究。

  其次,齐国当时的社会,尤其首都临淄的景象,表面上是商旅辐接,经济繁荣,市面一片景气,简直如欧洲的罗马鼎盛时期,又如今天新大陆的纽约一样。然而,这种繁荣的现象,是真实的吗?是表里一致的吗?不然!在齐宣王的战国时代的政体,一般学说上,称之为封建制度,这是对中央政府的周天子而言。如果以诸侯各国的内部施政,就诸侯与人民之间的权利义务而言,则与秦以后的专制政体,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一般以为在秦商鞅变法以后,才有“私有财产制”,其实春秋诸侯各国,早已演变成了私有财产制。从孟子建议梁惠王和齐宣王“五亩之地,树之以桑”。发展农村副业以达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的目的,就证明了当时的财产私有制。商鞅不过是就当时演变发展所形成的事实,制作一套更完整的法令制度出来,更便于征敛而已。当时各国的财政、军用,都靠征敛而来。而征敛的对象,唯有从土地上去不断压榨,在农产品上去征收了。

  不但战国时代如此,后世两千年来,尽管在汉以后,有了盐、铁资源的开发,所谓“上山下海”,扩大了生的领域,增加了这两方面以及其他商业货物方面的税赋收入。可是直到几十年前,我们还是以农立国,于是不可避免的,农民就挑起了国家财政的重担,成为征敛的主要对象。尤其在战国时代,国家一旦用兵,军费支出之浩大,人力消耗之惨重,如前面孙子所说的那样,实在是农民们的苦难。

  所以孟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只是对齐宣王说的,也是对当时各国说的。不只是战国时代如此,后世几千年来的事实,大多如此。而他的“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的希望,也是几千年来国民共有的希望。尽管几千年来的历史,都在歌颂农民,赞叹农民,但在没有实施“耕者有其田”的平均地权政策以前,农民的生活始终没有获得保障,始终是一个问题。

  生民何计乐樵苏

  其次,我们研究政治的也好,研究社会的也好,研究军事的也好,许多都认为历史上朝代的变更,是由于农民不满于政府的压榨,而起义革命,也有的说是农民与知识分子结合而起义。认真地说,只有来自农村的人,知道民间的疾苦,与知识分子结合,起来革命的则有,至于农民本身起来革命的事情则没有。固然汉高祖、朱元璋曾经种过田,但也只是一个短时期,不算是真正的农民。但是,因为中国的农业社会,几千年来,都停留在“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状况之中,有人起来鼓动一下的时候,社会就乱了。

  以上这些是中国的情形,我们放眼看世界各国,又有所不同。例如欧洲的古希腊、西班牙等等国家,先天上没有办法向农业方面发展,只有在商业上找出路。而商业的最好出路,是航海到别的岛屿或陆地做生意,于是形成了海运的发达。当时的所谓海运,老实说,到了陆地,有王法的地方就是贸易,在海上一般人看不见,就是海盗。至于奴隶的买卖,女奴的掠夺,乃至新大陆的恶行劣迹,都是有史可寻的。大概说,十六世纪以前,欧洲国家并不富裕,连黄金都少有,许多都是这些海盗们抢印度,骗中国,这样从东方劫掠过去的。

  等到欧洲的产业革命以后,机器发达,代替了人力,资本集中,大量生产以后,资本家的财富愈来愈多,工人愈来愈苦。这时马克思看到当时的景象,才提出了劳工第一,劳工神圣等意识,才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产生。

  但是也说明了,在欧洲、美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区,不问其是以农立国或工商立国,在过去的历史,一般百姓们总是过着“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生活。

  至于今后如何呢?经济不断地发展,社会福利等措施也不停地扩展,大家都汲汲于全人类的“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结果如何呢?问题似乎并不单纯,也不乐观。因为还有一个复杂的心理问题有待处理,在心灵的修养,达到相当的程度,精神、物质两方面都满足了,人类才有安定的可能。不然,仍会造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痛苦。

  孟子和齐宣王的这段谈话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们两人思想上,最大的一个分歧点。孟子是圣贤,圣贤的思想,处处是为了大多数人,普遍的、平等的和长远利益着想,要大家“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而齐宣王是一个国君,尤其是战国时代的典型君主,他的为政,是为了他那笑而不答,隐藏在心里的“范中国而抚四夷”的个人大欲。所以我在前面讲到,历代帝王出来打天下,口里都是说为人民解倒悬之苦,而事实上是为了满足他们个人的权力欲。过去由英雄主义一变而跃登帝王宝座的帝王与强盗,都一样会造成社会的不安和动乱。

  元朝时有人就曾写过这样一首诗:“中原莫遣生强盗,强盗生时岂可除?一盗既除群盗起,功臣原是盗根株。”

  元人还有一首讽刺帝王政治时代官场的白话诗说:“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锣是金属制成的,所以金字也就是代表锣。

  不敢为天下先的后儒

  我们研究《孟子》到这里,从书上记载的编排次序,可以知道孟子已见过了梁惠王、梁襄王和齐宣王。前后三位国君,每一位国君的思想观念、处境以及素养,都有所不同。而孟子对他们,却一贯地阐扬王道政治的哲理和政策。

  从他和这三位国君的谈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就教育的方法看,他是用诱导的方式,就教化的立场而言,他始终走的是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例如:他对齐宣王的谈话,一开头就把握住齐宣王不忍杀牛这一点善念,然后教他将这一点扩而充之,推及到爱人、爱世上面。这就是顺其所念所行而诱导,不像一般宗教或其他说教的理论,以辨别是非善恶的方式,在可以与不可以、善良与罪恶的种种对比中,作强制性的说教。而是先同意、赞成对方的意见,而后诱导对方,使他扩而充之,知道自己所爱好的别人也爱好,自己所要的别人也要,这就是孔子“推己及人”的恕道,也是实施仁义之道的方法。所以跟着下面齐宣王说到自己好乐、好勇、好色、好货的时候,孟子都说没有关系,不要紧,不过要扩而充之,使天下人都能达到富强康乐的生活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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