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学英语老师汪先生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报考了我们学院的研究生,正准备录取,就有揭发信说他有政治问题。我当时已经在忙研究生的招考工作,亲自赶到那所中学调查,中学的一位负责人说他是因为“收听敌台”被划为“现行反革命”的。其实,那只是他为了锻炼英语听力而听英美电台广播。这个结论终于推翻后,那所中学里又有人揭发,这位老师在“文革”初期也参与过批判会。对于这种永无尽头的揭发我很愤怒,再一次赶到那所中学质问 :即便是他参加了那次批判会吧,两小时,但怎么不想一想,你们在“收听敌台”的事情上斗争了他多少年?稍稍一比,良心何在?
现在这位汪先生早已成为美国一所大学的资深教授。他执意要走,因为他对揭发、批判还是有一种后怕,又有一种预感。他走前我还想去劝阻,他说:“很难说不会有政治大潮,因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溅湿了脚,又总会有一批打手出现,把溅湿了脚的人一个个拉出来,让他们脱了湿鞋子挂在脖子上示众。没有人敢说,责任不在湿脚者,而在大潮。”
汪先生所说的“打手”就是薛沐老师说的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特殊人物”,他们是灾难的扩大者,既在灾难中趁火打劫,又在灾难过后到处扒挖。他们让人联想到月黑风高之夜的盗墓贼,盗掘着一座座历史的坟墓,使我们的土地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臭气弥漫。
家乡吴石岭上盗墓贼的行为,我从小就知道。
顺便,我还打听了一下金牙齿的下落。他还在一家图书馆里打杂。
说到这里我又不能不感谢改革开放了。可能海外的中国问题研究者们并不清楚,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间,压在无数人头上有三座大山,一为“阶级成分”,二为“社会关系”,三为“历史问题”。只要是城镇居民,很少有人与这三座大山完全无关。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远近牵连,曲折盘绕,总有阴影笼罩。这就为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留出了辽阔的钻营场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人用“摘帽”、“改正”、“平反”等一系列措施,雷厉风行地轰毁了这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使绝大多数中国
人真正解除了积压几十年的负担和恐惧,能够轻松地做人了。据正式公布的统计,其中计有干部三百多万、右派五十多万、地主富农四百多万、资本家七十多万,如果把他们的亲族和社会关系算在一起,牵涉到全中国人口的多大比例!如果没有这一系列重大行为,后来热火朝天的改革开放是无法想象的。
很多人一时简直难于相信,从此再也不要为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祖父曾经在乡下买进过十亩地而一年年检讨自己与生俱来的剥削阶级的反动立场了,再也不要为妯娌的表兄抗战以后到底是去了台湾还是去了缅甸而一天天担惊受怕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年轻时曾向一家由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学者主编的杂志投过稿而一再忏悔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在中苏关系友好时参加过某个俄文翻译组而是否有了“苏修间谍”的嫌疑不断忧虑了……这种“再也不要”的舒畅,无以言表。
我说轰毁了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是指“阶级成分”、“社会关系”这两座大山的全部,以及“历史问题”这座大山的九成。剩下的,确实不多了,其中大半属于“文革”的“历史问题”。因此,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动空间,最多,再在“文革”的“历史问题”上咬嚼几口,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这是当代中国在社会精神层面和人权保障层面上的一大进步。
那么,我可以立下一个誓言了:只要还是由我在掌管这个院子,我将决不允许政治陷害,决不允许人身攻击,决不允许谣言惑众,决不允许整人咬人。我的力量不大,但要与同事们一起,保障这个小院落里的人能够轻松、安全、有尊严地活着。
我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下雨了。霏霏细雨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人在熊佛西院长守护过的小道上走过,也不打伞,也不奔跑,只是悠悠地在雨中漫步。
办公室更加安静,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敲门了。
余秋雨《借我一生》
墓地和法院(一)
二○○二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三时,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在穿越上海沪太路、灵石路的道口时突然摔倒在马路中央,不省人事,满脸鲜血。路人立即打110专线电话报警,很快就有救护车把他送到附近的同济医院抢救。
老人在脱离危险后被包扎,瘦削的脸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迹。白发凌乱,衣衫不整,言语迟钝。医务人员一时问不清他的身份、住处,便让他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等待家属来寻找。但是,他们估计,这更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来寻找的年迈流浪汉。
这就是我爸爸。
那天,爸爸、妈妈一起上街,妈妈拐到一家杂货店买东西,爸爸不愿意在店门口等,就独个儿穿越马路回家了。妈妈在店里,完全不知道路上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爸爸已经回家,便放心地一家家商店连着逛,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一次逛街。
终于,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发出了轻微的声音。护士一听,是一串号码,而且听起来很像是电话号码。照着一拨,找到了我的弟弟。
当时,我在北京,我的妻子在另外一座城市。等到我们回到上海,知道情况后急急赶去探望,爸爸居然能起身,站在那里迎接我们。
摔了一跤,一番折腾,本来已经是一把骨头的爸爸显得更清瘦了。他穿了一身旧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压住了包伤口的纱布。我摘下他的帽子看了看,便问起出事那天的种种细节。爸爸口齿清晰地叙述着,我听了一会儿便开始走神,总觉得今天的他,是从远处走来的。
远处?哪儿呢?我疑惑了。
我一遍遍重新打量着爸爸,终于明白,问题出在那身旧中山装。爸爸这些年像一般老年人一样一直穿那种休闲式的布夹克,我们看惯了,今天,他大概怕自己受伤后的衰相让我们担忧,才特地换了一身旧制服。这一换,他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那时的他,基本就是这个模样。而且……
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来,一步走到爸爸跟前,用手去摸他穿着的旧中山装,特别是摸那肩。妈妈在旁解释道:“他受伤后怕冷,这件旧衣服厚一点。”
我的手已经摸到了旧中山装肩上的那块漆渍。不错,深棕色的,像台湾地图!
我再一次打量了一下爸爸,轻轻叹一声:“这衣服,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我妻子大吃一惊。
“那时他被选为人民陪审员,做了这套制服,穿上的第一天就沾上了这块漆渍……”我想说下去又语塞了。我不能当着爸爸的面告诉妻子,“文革”中爸爸曾在隔离室几次索要这套制服,准备穿着它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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